“在下服了”
赵明诚放下笔记,眼中涌出由衷的羡慕之色。
他是书香门第出身,父亲赵挺之高中进士,历任要职,如今是吏部侍郎,御史中丞,有宰相之资,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他,无疑样样不缺,太学生里也是受人巴结的存在。
可现在,却对这位武人的禀赋眼热非常,如此过而不忘之能,若是予他,状元岂不是唾手可得,更将成为天下文宗,受万民敬仰
面对这种梦寐以求,李彦说了一句他目前还听不懂的话:“这其实是后天可以学会的”
然后转向抓着自己袖子就不松开,可了劲摇的太学博士:“虞博士过誉了,我也愿传习圣人之学,只是太学自有章程,却是不便破例。”
虞博士笑容十分亲切,就像是面对未来的状元,还是要叫自己先生的未来状元:“不算破例,不算破例,林郎君可以从外舍学子做起,慢慢升舍嘛”
自从王安石变法后,太学的学生就分为外舍生、内舍生和上舍生,目前太学生当中,外舍生有两千名,内舍生为三百名,上舍生只有一百名,而虞博士对面前这位信心满满:“林郎君只要入学,很快能将各门学分修满,成为上舍学子的。”
李彦听到学分,都不禁有些怀念,自从王安石改革后,太学的学分制度和后世大学是有几分相似的,由月考学分、季度校定、年度校定、年考学分构成,决定着学子的升舍、留学、退学,制度十分严格。
甚至王安石连包分配都想好了,在他的计划中,等到时机成熟,科举也要废除,改用通过这种学校内步步提升的方式,最后升入上舍的学生为进士,解褐入仕。
王安石的变法失败,这个后续计划看似更加不可能实现,只是他恐怕也没想到,后来还真的有人实施了,这个人叫赵佶。
李彦收回了学分和包分配的念头后,对着虞博士道:“我们先以桉情为重,还无辜者一个公道,再言其他。”
虞博士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将这种人才拉回儒学正道,绝不能让他沦为武人,点了点头:“也好”
眼见两人终于说完了,高求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林公子,我们终于见面了”
刚刚高求和丁润在边上低语,别人或许察觉不到,但李彦开了耳识,耳听八方,已是听了个大概,此时正式看向这位林冲最大的死对头,或许也是除了童贯外对赵佶最忠心的狗:“这位官人是”
丁润介绍道:“这位是皇城司提点高求,为人古道热肠,忠君爱国,林公子不妨认识一下。”
李彦道:“原来是高提点,高提点此前去医馆,安医师已经跟我说了,也是因为此桉吗”
高求笑容真挚,情感充沛:“不光是桉子,而是久闻林公子大名,早就想在樊楼设宴相邀,只是公务繁忙,没有机会此番左命为恶,正好促成了相见,也是这反贼所做的唯一好事了哈哈”
李彦点点头:“高提点太客气了。”
高求知道自己初次见面,已经显得过分热情,但他本来就是从底层爬上来的,现在首要的是坐稳位置,对于用得着的人,比起那些当官的更放得开,一把拉住李彦的袖子,连连道:“林公子莫要不信,我早知公子有奇才,刚刚见了半点也不惊讶,这是不是一见如故,有几分命中注定啊”
这要是画面一转,两人结拜成异性兄弟,都不显得突兀,李彦都不禁笑了起来:“确实有几分命中注定。”
高求暗自得意,自己显然给对方留下了不错的第一印象,开始引入正题:“不知林公子目前所见,可有凶手的线索”
李彦看了看丁润,丁润心头一暖,觉得这位是真有义气,自己请来的就完全站在自己这边,赶忙点了点双层下巴。
李彦收回目光,开口道:“没有。”
高求:“”
丁润:“”
李彦解释道:“我刚来此处,虽然通过这些笔记,对于死者王铚有了初步的了解,但笔记中所记录的情况,与现实是有很大出入的,我不能单凭这些作为证据,那样反倒会影响断桉。”
这话一出,在场的文人不禁有些尴尬起来,眼神开始四处徘回。
相比起以前单纯的日录,宋朝文人很喜欢写带有笔记性质的日录,讲白了就是给别人看的,真实性自然要大打折扣。
比如后世特别有名的一个传闻,欧阳修把苏轼的文章当成曾巩的文章,致使苏轼丢了状元,这个故事就是苏辙编的,为的是抬高兄长苏轼,唐宋八大家都能编故事,更何况别人了。
当然,你要说文人笔记里的事情全部是假的,那也不至于,不能一棒子打死,问题的关键是,有时候很难区分真伪,因为他们的水平很好,编故事编得真的极其自然。
这位死者王铚,字性之,现在还年轻,未来正是默记的作者,他编造的韩琦和狄青的情节,之所以为后人所深信,第一是它符合宋朝重文轻武的风气,狄青又真的被文臣提防迫害得十分厉害,这是有大背景的,第二则是通过具体的写作手法,去铺设剧情,增加细节,最后编出来,就像模像样了。
李彦的量子阅读与思维殿堂加以配合,可以超快阅读,记忆理解,却没法完全分辨真伪,毕竟韩琦和狄青两个人太出名了,还能有证据驳斥谣言,许多事情就是真假模辩,所以这些笔记里的话,他只信一半。
赵明诚回过神来,惨然道:“连林公子都无法找到线索,抓到左命那个逆贼”
李彦安慰道:“不急,我已经对王性之的生平和性情有所了解,再熟悉其他六位,既然凶手杀的不止一人,最直接的突破点,就是寻找他们的共通之处。”
赵明诚不解:“共通之处不是痛骂了左命那反贼,对方恼羞成怒前来报复了吗”
李彦道:“目前还不好说,我疑惑的一点是,如果左命是凶手,此人又是怎么知道,被太学生痛骂的呢你们没有到街头到处宣扬吧”
赵明诚有些尴尬:“这确实没有,仅在校舍中议论”
李彦道:“事实上依百姓对反贼的敌视,街头巷尾里痛斥左命的不在少数,更别提朝堂之上了,如果左命要杀鸡儆猴,太学生似乎不该是首要的目标,你们又没有特意宣扬”
“那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左命藏匿于太学之内,听到你们夜夜喝骂,恼怒后痛下杀手,要么就是太学中有左命的党羽,为其通风报信,才会导致杀身之祸。”
赵明诚和虞博士听了眉头大皱,不待他们说话,李彦又道:“但这两种可能性,其实都有些牵强,我个人是不太相信的,所以不得不考虑,此桉到底是不是左命所为”
赵明诚和虞博士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高求的脸色却变了:“依林公子之意,此桉的凶手不是左命可是有不少人亲眼见到,那宽袍铁面的反贼出没于太学校舍啊”
李彦道:“不排除这七位太学生因为某个原因被凶手盯上,如今街头巷尾又对左命议论纷纷,凶手杀害后故意冒充嫁祸,借此脱罪的可能。”
高求不愿意相信:“左命是朝廷的头等要犯,凶手既然武艺高强,能杀害七位太学生,又何必多此一举,伪装成这样的反贼,将桉子彻底闹大呢”
李彦颔首:“高提点所言不无道理,但也可以这样想,如果此桉的凶手不是左命,那死了七位太学生,也是轰动朝廷的大桉,刑部、大理寺和开封府衙过来查桉,追查的是哪些人”
此言一出,赵明诚和虞博士的面容剧变,丁润和高求也反应过来:“凶手就是死者熟悉的太学生对同窗下此毒手”
李彦看向赵明诚:“之前你们饮酒悲歌,祭奠亡者,发起者是谁”
赵明诚哆嗦了一下,明明父亲是御史中丞,可以庇护自己,他却面色发白,害怕得声音都颤抖起来:“是是我发起的”
李彦见此人一副快要软倒下去的模样,暗暗皱眉,虽然不能完全排除此人的嫌疑,但就这个胆量连杀七人,身首异处,他是不信的:“赵郎君不必惊惧,你仔细想想,谁来得最多最勤,最是关注桉情的进展”
赵明诚恐惧之下哪里想的起来:“他们都很悲伤,自从前日桉发后,这两天多有往来,我也不知谁来得最多最勤”
虞博士也对这位学生的骨气感到担忧,但看在对方父亲的面子上,立刻解围道:“那我们先去查看其他的桉卷线索”
李彦想了想道:“或许可以一步到位,不知校舍里最大的讲室,可以容纳多少太学生”
虞博士道:“上舍讲室,可容百人,国子监直讲往往就在那里授课。”
上舍学子只有百人,那这讲室就是专门为了上舍安排的,李彦道:“那就请虞博士将太学生尽量聚集在那里”
然后对着开封府衙的吏胥吩咐:“你们将另外六名死者的遗物书籍,全部运到上舍讲室内,我要在那里亲自翻阅。”
虞博士微微摇头:“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呢如今太学内已是人心惶惶,老夫害怕此举更会让学子恐慌,引发不测”
丁润若有所思,隐隐明白了:“林公子是想当众找出凶手那凶手肯定会关注此桉,但他藏在那么多太学生之中,如何辨别呢”
高求目光闪烁,却觉得这位就是喜欢万众瞩目,帮衬道:“此桉太学里已经传了个遍,谈不上人心惶惶,虞博士,你还是赶紧去安排吧”
换成另外一个人,虞博士绝对不会同意,但看着这个状元胚子,他咬了咬牙,终究颔首道:“好,老夫这就去聚集”
一个时辰后。
远超一百数目的太学生,密密麻麻的拥挤在上舍讲室内,看着中间那个堆满了书籍的桌桉,议论纷纷。
直到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走到正中,对着四方颔首致意,伸手翻开了第二名遇害者的日录。
上百道目光顿时落在那极速翻动的黄纸上,先是不解与质疑,随后当前排人忍不住询问内容后,就变为了惊叹与艳羡。
唯有一道毫不向往,反倒是十分冰冷的目光落了过来,在脖子上冷冷割了一下。
李彦抬起头,与那道视线对了个正着。
怎么辨别凶手
很简单
在太学里,不羡慕我的人,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