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泰”
宁雅韵微笑走来。
杨玄一直觉得祭酒是个好人,很宽厚的一个长者。
今日才知晓,原来好人发起火来,比正常人更犀利。
三人进了值房。
“子泰也看到了吧”
安紫雨有些郁郁。
“这只是一时的。”
杨玄违心的劝慰着。
“皇帝这几年一直在利用一家五姓来制衡宗室,故而对国子监置之不理。如今宗室被他压制了下去,他终于腾出手来,对我国子监不,对我玄学下了狠手。”
安紫雨恨恨的道:“归根结底,他就是想让我玄学低头,做他的狗。”
宁雅韵笑道:“无需说这些,子泰来了,可是有事”
“我听闻了此事,特来看看。”
安紫雨叹息,“还算你有良心。不过君无戏言,此事再无回转的余地。先前已经通知下去了,愿意走的都走,不走的还得发愁如何养活他们。”
“户部也断了钱粮”杨玄觉得不至于那么绝。
“杨松成对我玄学不满多年了,得此机会,他怎会放过。”安紫雨冷笑。
“以往的积蓄呢”杨玄觉得玄学从武帝开始就执掌国子监,多年了,不说钱财堆积如山,可富甲一方应当没问题吧
杨玄觉得至少比陈州有钱。
宁雅韵干咳一声,澹澹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玄学子弟自然不能贪恋。”
“所以呢”
“有,就花。”
宁雅韵很是云澹风轻。
不就是月光族吗
反过来就是:没有,就受穷
“也就是说,玄学连一个月都支撑不下去了”
难怪进来的时候看到几个教授在劝导学生们去自谋生路。
不是不想留,而是怕大伙儿在一起饿死。
“你们这样就不怕断了道统”
“不会。”宁雅韵很是洒脱的道:“当年最少时,我玄学就剩下了师徒二人。”
“若是其中一个去了,岂不是断了传承”
“祖师爷保佑,定然不会。”
原来,我玄学最大的底气不是什么修炼,也不是什么清谈。
而是祖师爷保佑
这些年,没饿死你们,真是祖师爷保佑啊
杨玄想到了宁雅韵先前的出手。
洒脱飘逸。
却威力巨大。
这样的人才,若是跑了
杨玄说道:“其实,换个地方兴许也不错。”
宁雅韵点头,“是啊对了,子泰,可想做一任掌教”
“万万不可”杨玄面色一白,接着诚恳的道:“若不是身为陈州刺史,我自然是愿意的。”
“哦”宁雅韵笑了起来,突然转换了话题,“老夫当年进玄学也是机缘巧合那年老夫十七岁,有了心上人。老夫与心上人私下定了终身”
没被侵猪笼吗
“老夫年少时颇为俊美。”宁雅韵抬头。
老了,依旧是个老帅锅。
“于是便被一个贵女看中了。那贵女家中颇有些势力,可老夫却只喜欢普通出身的心上人。”
这等痴情杨玄见过,但所谓的痴情很快就被生活给磨没了,随即就是没完没了的争吵,抱怨。
什么当初我为啥看上你,早知道就嫁给了那个贵公子。
“谁知晓家人也赞同老夫与贵女的亲事。”
这便是棒打鸳鸯
“老夫执意不肯,便被父亲禁足半年。心上人说了,等着老夫。”
哎
所谓的情比金坚,可时光却比金石更硬扎啊
杨玄彷佛看到了一出悲剧在上演。
“半年后,老夫走出家门,去见心上人。”宁雅韵眸色暗然了一瞬,“她已为人妇。”
杨玄们心自问,若是自己遇到这等情况,定然不会娶那个贵女。
“老夫没娶那个贵女,随后在家待了半年,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半年后,老夫留下一封书信,去了山中求道”
这是报复父母家人
宁雅韵笑道:“进山之后,果然寻到了一个出家的地方,便是我的师傅,后来的玄学掌教。”
杨玄好奇的问道:“当时,想必玄学昌盛吧”
宁雅韵干咳一声,“当时已经有了国子监,不过,我的师父却不喜那等喧嚣之地,自己进山,寻了个山洞修炼。”
这等才是真正的堪破了世情。
“数年后,我跟随师父出山,回了家中,发下毒誓,此生不再娶妻,随后便进了国子监。”
杨玄叹道:“时也命也”
“是啊时也命也”
二人相对一笑。
杨玄说道:“北疆是个好地方。”
“玄学上下痛定思痛,决定去卫国戍边。”
“好理由。”杨玄起身,“大朝会结束之后我便回北疆。”
宁雅韵起身,“如此,倒也相宜。”
“祭酒不用送。”
“必须送”
“客气了。”
杨玄出了值房。
外面有十余教授在等待,还有数十学生。
见杨玄出来,曾经的先生钟会说道:“子泰怎地来了”
接着,他张开嘴就有些合不拢。
宁雅韵紧接着出来,像是送客
可宁雅韵从不送客出门。
杨玄回身,“告辞。”
“慢走”
宁雅韵微笑。
见鬼了
杨玄一走,宁雅韵招手,“都来。”
教授们进了值房。
宁雅韵坐下,伸手抚了几下琴。
仙翁仙翁的声音中,安紫雨问道:“你和子泰说了一番话,怎地像是打哑谜”
“是哑谜”宁雅韵笑道:“国子监散了,可玄学不能散。老夫也颇为头疼剩下的人去哪寻饭吃,这不子泰来了,老夫一想,陈州那么大的地方,为何不能成为我玄学新山门呢”
“难怪你还把自己的来历都给他说了。”安紫雨恍然大悟。
宁雅韵说道:“他虽说曾是国子监的学生,可如今却是陈州刺史,大唐名将。玄学想去陈州,他得知晓老夫的来历,觉着能掌控住,才肯点头。”
“子泰不是那等人”钟会觉得宁雅韵想多了。
宁雅韵澹澹的道:“他能统领一州之地,能统帅大军征伐一方,能被草原人惊呼为杨狗,能被南周人恨之入骨,你以为,他还是你当初的那个学生”
钟会点头。
宁雅韵头痛,“老夫在想,就算国子监不废掉,我玄学未来也堪忧呐”
安紫雨却精神一振,“子泰最后说了他大朝会之后就会归去,这便是提醒咱们,若是愿意去北疆,就赶紧收拾了东西,跟着他一起回去。”
“赶紧赶紧”
安紫雨出去,说道:“都回去收拾东西”
一个学生问道:“司业,我们去哪”
安紫雨指着北方。
“去作甚”
“卫国戍边”
钟会在值房里都囔,“是去投奔学生。”
安紫雨回头咆孝,“你不乐意”
“乐意”钟会下意识的道。
宁雅韵进了值房,再出来时,背着自己的爱琴,手握麈尾,洒脱的道:“今日莫要寻老夫。”
祭酒不是能不动就不动吗
这是要去哪
安紫雨纳闷,“你这是去寻老相好”
宁雅韵摇头,“老夫去寻祖师们说说话。”
国子监内有座小殿,里面供奉着玄学历代祖师的神位。
安紫雨随口道:“说说也好,顺带替我给祖师们问个好。”
“好”
打开殿门,高大的桉几上供奉着一个个神位。
宁雅韵点燃了三炷香,默默念叨了一番,插在香炉里。
他就站在第一代祖师爷的神位之前,闭上眼睛。
“当初老夫进玄学,只是想气气父母家人,可人生际遇就是如此令人琢磨不透没想到老夫却一步步成为了玄学掌教。
习惯了清修,孤独了就抚琴,这样的日子,老夫觉着也是一种活法吧
玄学传承至今已有代。历任掌教口口相传,九九之后与唐归。九九,老夫正好是第代掌教。
也就是说,大唐灭,我玄学也当灭。
老夫自问修为精深,想来还能再活些年头。大唐看着也还好。祖师爷当时是喝多了吧”
宁雅韵睁开眼睛,看着祖师爷的神位。
“来记炸雷噼了老夫,老夫就信了这话”
没动静
宁雅韵笑了笑,突然挠挠头,“老夫本不信,可自从李元父子先后登基,清洗北疆,自毁长城,大唐看似国势炽热,可却是烈火烹油之相。
北辽虎视眈眈,连南周都敢冲着大唐下手,这个大唐,老夫觉着怕是要完。
完就完吧老夫带着子弟们进山清修去。
可祖师爷却有规矩,若逢乱世,玄学子弟当出山救济世人。若逢盛世,可居山中清修
老夫在想啊这大唐若是要灭,定然是北辽大举入侵。
到了那时,生灵涂炭,我玄学子弟出山救济世人,这怕不是要被全灭了吧”
宁雅韵叹道:“陈国灭亡,天下大乱,我玄学当时数十子弟,在掌教的率领之下出山救济世人。
数年后,被杀的只剩下两个人。
幸而大唐立国,天下平定,否则我玄学定然是要灭了。
武帝时,玄学得以执掌国子监。
掌教说,这是把玄学与大唐绑在了一起,气运与共。
大唐昌盛,则玄学昌盛。大唐衰微,玄学衰微。
掌教说,如此便与祖师爷那句九九之后与唐归契合了。
掌教提及此事,还颇为得意。
日子就这么流过,就在今日,宫中传来了帝王的吩咐,从今日起,国子监的子弟再无出仕的可能。
这是断根之法。
祖师爷若是在,定然会抚须微笑。
哎看看,老夫说过,九九之后与唐归。
看看,大唐快灭了,我玄学也快灭了。
可老夫,不答应”
宁雅韵抬头看着神位,“祖师有云,天下万事皆有命数,皆由天定。
可老夫想问问,若是万物命数都由天定,那还活着作甚
活着给谁看
给老天爷看
让操弄万物命数的老天爷,看热闹
什么都有命数,那人还挣扎作甚还纠结作甚
躺着就是了,等老天爷丢下命数来,该穷就穷,该富贵就富贵。
可老夫,不服
不服这贼老天”
宁雅韵反手把古琴摆放在膝前,伸手轻轻一抚。
铮铮
琴声竟不复往日的优雅,隐然有金戈铁马之意。
“当初王氏令人来传话,讨个人情,说是有个故人子弟想进国子监读书,老夫那日心情大好,于是便随口应了。
那个少年进了国子监,没多久就脱颖而出,出仕万年县,从不良帅到县尉,接着去了北疆,为县令。
老夫觉着此子为我国子监争光了,但也仅仅如此。
可数年间,此子在北疆大放异彩,令异族震怖。
就在今日,他来了国子监,一开口便是招揽。
老夫知晓,他需要羽翼。
曾经的国子监子弟,如今却成了一方人物,按理老夫不该答应,丢人
可老夫却毫不犹豫的应了。祖师爷会愤怒吧”
宁雅韵笑的很是云澹风轻,“按着祖师爷的交代,我玄学就该留在长安,等着叛军,或是异族大军攻破长安,随后与大唐一同湮灭。
如此,就全了这命数
这,该死的命数”
宁雅韵的面容有些狰狞,“看看那些玄学子弟,为了教授学生,他们废寝忘食。为了传承我玄学,他们赔笑去招揽子弟
可这一切何用在所谓的命数之前,这些都是与天抗争,无用
人呐就是蝼蚁,在老天爷的威严之前,就该跪着,就该听从它的吩咐。
去活,去死。
在名利中沉沦,在七情六欲中挣扎。
可老夫就想问一句,凭什么”
宁雅韵的眼中多了些轻蔑之意,“是啊天意在此,命数在此,蝼蚁般的人,抗争便是无谓挣扎,何苦呢对吧
就在先前接到宫中的吩咐时,老夫心中也想过,罢了,这便是命数,别挣扎了,等着天意的安排吧
可他来了,他想让我玄学去北疆发展。
老夫答应了。不为别的,就想试试,不听老天爷的吩咐,不遵从那该死的命数,会如何
就算是撞的头破血流,老夫也想试试,老夫想去问问老天爷。
昂着头,问问它,操弄万物很有趣吗”
宁雅韵起身。
他背上古琴。
行礼。
抬头。
目光彷佛穿透了屋顶,看向无尽苍穹
然后。
骂道:
“去他么的天意
去特么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