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幽幽竹林深深处,青年卧于大石上,他醉意阑珊,吟啸高歌。
不知哪里来的野猫一跃而上,在他的肚子上踏着猫步,伸出粉嫩的舌头,一门心思舔起他的酒葫芦。
“猫老弟,识货!”
青年哈哈大笑,随手将葫芦倾倒,方便野猫能喝到壶中琼浆,另只手娴熟地挠揉起它的下巴,直到醉醺醺的小猫呼噜噜躺下,四脚朝天翻起它的肚皮。
微风徐来,竹叶窸窣,他翘起二郎腿,哼起不成调的小曲,怡然自乐。
有酒喝,有猫撸,有块石头蒙头大睡,对青年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生活。
有人求功名,有人追华梦,有人付痴情,太苦太累,他只想逍遥快活一世。
突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听到远处响起的琴音。
落弦重,提弦重,拨弦更重,震起金戈碰撞之声。
三师弟又在练琴了。
青年摇了摇头,三师弟性子急,偏偏刚入门就被师叔忽悠着继承宗门快要失传的琴声,美曰其名修仙必先练心。
十年转瞬而过,三师弟心倒的确修了出来,不过修出的是杀心。
高山流水在他指下化为秦王破阵,梁祝情深活活被他弹成十面埋伏。
胸口的小猫似乎也被琴中气势吓到,全身炸毛,警惕地抬起头,肉掌弹出的爪子死死扒住青年的麻布长衫。
青年又是顺毛,又是逗弄,费了些功夫才将它安抚下来。
宗门里总是不得清净,他无奈地抱住猫咪,翻下巨石,拾起一旁的包裹,向竹林更深处走去。
静谧的流水声逐渐取代了嘈杂琴声,他挥动手中的包裹,扫开几片障目的竹叶,清澈的溪流跃然眼底。
“猫老弟,今日你我有缘,给你整条鱼吃,如何?”
他说着,手中的包裹里应声窜出一柄鱼竿。
猫咪自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又或者没兴趣听懂他在说什么,它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头靠上他的大臂,爪子轻拍他的胸口,似乎在埋怨这个人类为何如此多话。
难得遇上同样喜欢安静的家伙,青年莞尔一笑,席地坐在溪边,往鱼钩上挂好饵料,抛竿入水。
古人云:六物者,竿也,纶也,浮也,沉也,钩也,饵也。一不具而鱼不可得。
然而青年的钓具其他五物皆备,却独独缺了浮漂。
没有浮漂,鱼是否咬钩几乎全靠鱼竿的震动来判断。
于五感敏锐的修者而言,这其实并非难事,不过这浣溪里的鱼与外面的鱼不同,它们常年汲取天地灵气,出落得个大而机灵,寻常钓者即便装备齐全,少了耐心也难有收货。
传说数千年前,当时还鼎盛的悟渊宗里,就有一条生在浣溪里的鲤鱼,灵气使它启迪灵智,之后它韬光养晦百年,觅得时机自浣溪游入宗门内湖,吃下了当时宗主在湖底栽种的灵药,一跃冲破龙门,成为举世知名的大妖。
当然,传说终究是传说,这里的鱼聪明是聪明,仍旧不至于真有灵性,食物在前,它们多试探了几个回合后,还是改不了动物贪吃的本性,上前就要咬钩。
说时迟那时快,鱼嘴刚要碰到鱼钩,石头般枯坐许久的青年忽然提起空钩,提着鱼竿运功向后飞退。
青年刚站定,一道劲气就自下流而来,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逆流而上,席卷的劲气仿佛狂暴的龙卷,将溪中大小鱼类尽数震起,抛向天空。
不一会,劲气消散,鱼们大抵还没想清楚自己怎么突然长了翅膀,便重新落回水中。
溪流继续静悄悄流淌,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境。
“大师兄......”
青年望溪兴叹,他知道这是勤勉的大师兄又在练习拳法。
如果要用一个动物来形容大师兄,青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黄牛。
每一个悟渊宗的弟子可能偶尔会在宗内找不到自己的师父,但绝对不可能找不到正在修炼的大师兄。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大师兄却能让所有见过他的人误以为他的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
用师叔的话说,大师兄的努力是没有上限的,因为他是个受到多少期待便会努力回应多少期待的人。
师弟师妹们希望他在悟渊宗十年没进过前十的九宗大比上赢得冠军,大师兄便不吃不睡不休息,早上打拳,中午练字,晚上背棋谱,硬是文武双冠,力压群雄。
师父们希望他能在时局动荡时保护好师弟师妹,他便主动放弃了和友人计划好的游历,每日亲力亲为检查宗门阵法,挨个记录师弟师妹们的行程,就连出门采买的外门弟子他也亲自护送。
可以说悟渊宗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大师兄,他不仅是师父们心中未来的希望,也是师弟师妹们前进路上最明亮的那个榜样。
对青年来说更是如此,他从小和大师兄一起长大,大师兄对他来说不是亲生兄弟,胜似亲生兄弟,哪怕大师兄哪天入魔杀了自己,他也毫无怨言。
大师兄打完拳后,总会沿着造成的痕迹仔细观察一遍,反思功法的不足之处,万一他沿着浣溪看到自己在钓鱼,八成会立刻郑重道歉。
“猫老弟,这条鱼你就将就一下,下次我再给你钓,哎,我们换个地方,我可不想折寿。”
青年运功震起一条离岸最近的小鱼,递到野猫嘴边。
野猫睡眼惺忪地看了眼那条鱼,缓缓张嘴将鱼叼住。
青年赶紧把鱼竿收回包裹,抱着它向别处走去。
睡也不行,钓鱼也不行,青年摸摸光洁的下巴,半晌后有了主意。
竹林只占后山一小部分,他脚踏流星,顺山势向上,不一会便爬到雾气弥漫的半山腰。
后山虽然叫做后山,其实不止一座山,而是一整个山脉,全称险巉灵脉。
拥有一条完整的灵脉是顶级仙门的硬性标准,悟渊宗鼎盛时,这条灵脉是宗门的骄傲和底气,但家道中落之后,这条灵脉就成了十足的祸患,引来一次又一次纠纷和冲突。
三代以来的宗主清晰认识到继续把持这条灵脉纯属打肿脸充胖子,于宗门发展无益,一座座山头要么变卖,要么作为赠礼。
直到今天,悟渊宗实际掌控的区域已经缩小到三四座用以维系宗门大阵的山头。
青年要去的地方就在两山之间,万丈深渊之上。
这里只系着一条长长的麻绳,供内门弟子在山间来往,也供外门考核使用,在这条麻绳上尿裤子也算是不少外门弟子晋升内门后忆苦思甜的回忆之一。
青年轻巧地踩上麻绳,如履平地来到麻绳正中,坐了下来。
狂风在耳畔呼啸,雾气在眼前汹涌,他却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宁静。
怀中的猫似乎不害怕这样的高处,它咽下那条小鱼,威风凛凛地起身,顺着青年的手臂爬上的肩膀,后腿猛地一蹬,跳到青年的头顶,风中蓬乱的毛发让它看起来像只小狮子。
“这地方不错吧。”
青年笑呵呵地说。
猫咪轻轻叫了一声,仿佛在回应他。
“我以前就喜欢在这想事情,”青年出神地望向远方,“下个月又要出门游历,又得忍气吞声和东莱宗的那群人打交道,真想时间过得慢些......猫老弟,要是我下辈子也变成只猫就好了,自由自在,潇洒快活......人在宗门,注定还是不能什么事都只顺从自己的心意。”
他长叹一声,忽然垂下头,看向自己的脚底。
正下方,锋利的剑刃银光乍现,划破雾气,向前疾驰。
他脸色一变,身子猛地向右一扭,一柄剑势不可挡地擦着他的腰间飞过,朝前一柄剑追去。
头顶的猫忽然跳回他的怀里,青年亦有感应,仰头看去。
两道倩影在雾中缠斗,她们出手快如闪电,招招不离对方要害,相似却相斥的真气反复撞击,四溢开来,有几道正冲着青年而来。
青年念头一动,包裹里的长剑已至脚边。
他御剑在这场真气雨里穿行,嘴上没好气地喊道:
“你们能不能换个地方打架?”
两个少女视若无睹,她们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动作愈发大开大合。
“左脸有痣的是四师妹,右脸有痣的是五师妹,她们是双胞胎,脑子稍微有点问题。”
眼看阻止不了她们,青年一边远离战场,一边对怀中的猫咪说道。
他没指望猫咪听懂,他只是想说些刻薄的话,排解郁闷。
四师妹和五师妹是师娘在后山捡到的,强盗洗劫了山下的村子,这对双胞胎躲在枯井里,侥幸逃了出来,没想到来搭救她们的修士同样不是好人,看小时候的姐妹俩长得不错,就想把她们卖个好价钱。
然而修士显然低估了姐妹俩,农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再加上家破人亡的变故,她们远比外表看上去成熟,姐妹俩偷了修士藏起来的毒药,下毒反杀了修士。
杀人之后的她们一路逃亡,这时她们想起村里老人讲过的故事,说山上有神仙,能进山里的人会被神仙选中,当上仙人身边的仆从。
走投无路的她们闯进后山,大概是否极泰来,师娘那天正和师父在后山幽会,结果两个小姑娘误打误撞过了迷阵,一头栽倒在他们面前。
按理来说,这样的两个人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大打出手。
实际上,她们大打出手的原因正是因为她们关系好——
为了报仇,两个小姑娘疯了般修炼,为了不让彼此有丝毫懈怠,她们约定每隔一年便以命相搏一次,活的人帮死的人报仇,如果一起活下去就一起报仇。
算算日子,现在确实到了这个时间。
青年露出苦笑,流年不利,看来老天不愿看自己逍遥快活。
“猫老弟,我要回宗门了,你呢?”
他落在山巅,对猫咪说道。
猫咪像是又睡着了,闭目窝在他的怀里,身体平稳地一起一伏。
“你不愿回去?巧了,我也不愿意,”青年自问自答,语气有些消沉,“可是总得回去,也有谁在等你回去吧......”
他说着,慢慢往山下走。
没走几步,青年听见有人在从不远的地方喊自己的名字。
“二师兄......二师兄......越百川!”
沉睡的猫咪突然弹起来,没等青年有所反应,它一溜烟钻进旁边的树丛,越跑越远。
越百川不禁扶额,来人不愧是他的灾星。
他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扎马尾辫的少女火急火燎朝自己跑来,娇小的她灰头土脸,背后负着和她体型极不般配的巨大剑匣,远处看去,仿佛是把一块门板背在身后。
一看见越百川,少女气喘吁吁地弯下腰,断断续续说道:
“二,二师兄,你怎么跑这里......跑这里来了,我找你找了半天。”
“来这里散散心。”
越百川敷衍地回答道,下意识想直接从她身边走过。
少女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兴奋地反手卸下身后的剑匣,大声说道:
“二师兄,你让我找的剑我找到了,天外玄铁、绿宝石、焱龙涎......你说的材料一个不差,胡老整整锤了九十九天才做出来,这次不许你说不满意!”
“小师妹,”越百川欲哭无泪地扫了眼剑匣,“为什么你这么执着?”
“因为二师叔你的剑短了两寸!”
少女双手叉腰,义正严词地说。
越百川深吸一口凉气,差点昏厥过去。
不怪他的反应如此大,自从师父收下这个小师妹,数十年的时间她从没有一刻不忘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他练剑时,她如是说。
他吃饭时,她如是说。
他躲起来,她翻遍宗门找到他说。
他外出游历,她追寻千里绕着他说。
甚至就连他上厕所,她也扒在门边念个没完。
拜他所赐,越百川这个二师叔在宗门里多了一个诨号,就叫“短两寸”。
“我说过很多次,这把剑是父母给我的遗物,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换掉他。”
心情不佳的越百川彻底失去耐心,他甩开她的手,斩钉截铁般说道。
换做平常,这个纠缠不休的小师妹只会没事人般再次抓住他的手,滔滔不绝地和他讲些诸如武器一寸长一寸强之类的歪理,死乞白赖也要让他试试新剑。
但今天,她一反常态,没作纠缠,愣愣地看着被越百川拍开的手。
眼泪?
越百川慌了神,他第一次见她流泪。
“二师兄,你确定不换?”
小师妹看向自己,那双眸子里五味杂陈,复杂得让他陌生。
“对不起,刚刚是我心情不好,迁怒于你。”
越百川有些无措地道歉道。
“我要的不是道歉,师兄,道歉是最廉价的东西。”
她的语气如此悲怆,仿佛世间再无任何希望。
越百川心乱如麻,他冥冥中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为什么你非要让我换剑?”
这是他第无数次发问。
“二师兄,你有没有隐藏实力?”
这一次,小师妹仍是没有回答,她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隐藏实力?”
“二师兄,你有没有在后山上遇见过什么神秘老人?”
小师妹换了个问题。
“神秘老人?”
越百川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能重复她的话。
“二师兄,你是不是转世仙人?有没有前世记忆?我们宗门山下会不会埋着某样绝世神兵?”
小师妹连珠炮般发问,决堤的泪水怎么也擦不干,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渗进泥土。
“我还是没有办到......”
一瞬间,她像是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跪倒在地,掩面痛哭。
越百川看师娘安慰过别人,此时或许该伸手摸摸她的头。
他伸出手,迎接他的却是一声恐怖的巨响。
巨大的冲击力迎面而来,钻心的疼痛几乎一瞬之间剥夺了他的五感。
眼前一片漆黑,他咬着牙,凭借本能用出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双臂,把身旁的小师妹护在身下。
“二师兄,你的剑短了两寸......”
意识消失前,他好像隐隐约约又听到小师妹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