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襄越是往西,天气就越是寒冷。
金城郡的令居城,在进入十月的时候,已经下了薄薄的一场雪。
有了去年的经验,东风快递早早就准备好了过冬御寒衣物,以及各种梅菜,粮食,甚至还有越巂特产:腌鱼。
今年的东风快递,早已经不是只有滇马作为运输工具。
作为东风快递的董事长,掌握着陇右的各个部族,冯君侯岂能浪费了自己手头的资源
所以今年护羌校尉府与东风快递合作,出台了一项好政策。
那就是只要各个部族凑够足够的人力物力,然后再到护羌校尉府报备。
帮忙东风快递从祁山堡运货到金城、西平、萧关等地。
到了地头,东风快递就会给他们发一张特有的票子。
拿着票子,可以到护羌校尉府兑现各种东西。
什么抵消前面欠下的债务、换粮食、换毛料,甚至盐巴等,不一而足。
这一项政策得到了陇右胡人兄弟的交口称赞,认为是冯郎君在变相给自己福利。
至少今年大伙都能捞一笔外快,过年的时候能比去年多吃一口粮食。
“兄长,这毛料,我们是不是要涨涨价”
送完了最后一批物资,许勋进入屋内,摘下羊皮帽子,抖了抖了身上的羊毛大氅,细碎的雪粒就漱漱而下。
令居的房子不如平襄,更别说南乡。
除了利用特权临时盘个大炕,平日里取暖也就是坐在火煻边烤火。
“你吃了豹子胆”
冯永正在烤一只羊腿,听到许勋这个话,眼皮都没抬一下。
“供给军中的毛料,那都是定了契约,你敢半路抬价,你家大人就能把你吊起来打。”
冯君侯对这个家伙简直是服了。
也不知是跑快递跑太久沾了商贾之气还是怎么的,开口闭嘴就是涨价。
劳力,涨。
干粮,涨。
现在毛料也要涨。
冯永觉得,这家伙总有一天会被胀死。
“小弟说的不是这个。”
许勋脱了大氅,凑到火煻前,伸出手烤火。
“小弟的意思是,咱们这毛料,连供军中都困难,还要挤出份额卖给东吴。”
“现在不说陇右通往关中这条路,就是锦城那边,那也是一匹毛料难求。”
“所以我们这卖给东吴的毛料,为何就不能涨涨价”
卖给东吴的毛料算是半政治任务,毕竟还要从他们那里进口粗糖,算起来不亏。
冯永懒得理这个死要钱的。
“去年我们还能从南郑的工坊那里拿到一批下等毛料,现在南郑那帮家伙,连下等毛料也拿出来卖。”
许勋看到冯永不说话,犹不死心地嘟嘟囔囔,对南郑工坊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那种下等毛料也拿出来卖就算了,价钱居然贵得离谱。”
“也不知是心有多黑,才能做出那等事。还有那些拿钱买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傻子”
“少说两句”冯永斥呵一声,“南郑工坊,那是官府开的,人家怎么做,也是你能拿来指点的”
许勋吓得转头看了看门口,确定没有外人,这才干笑一声:“小弟这不是只说给兄长听么”
冯永“啧”了一声,暗道这帮家伙,当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果真是资本的贪婪让人无所顾忌。
换作以前,在诸葛老妖的高压下,谁敢说这样的话
现在许勋说出这个话,身后未必没有一部分人的意愿。
“平襄那边的工坊,不是已经开工了么”
冯永翻了一下羊腿,给许勋出了一个更黑心的主意,“哪一家的工坊,第一次纺出来的毛料是合格的”
“你们不会想法子,提前把那些不合格的毛料盘下来”
许勋却是有些想不通,“可是兄长,就算这种毛料再怎么不行,那胡人还不是宝贝得紧”
“再加上兄长去年拿了南郑工坊产的下等毛料去糊弄胡人,那些大族,哪个不人精他们怎么可能放手”
这个时代羊的养殖,本就远比不过后世。
更别说羊毛的产量和质量。
别看平襄有五个毛纺工坊,但真要比起体量来,它们未必能比得上南乡工坊的一半。
陇右的羊毛,一半要被官府收去,其中绝大部分是给南郑工坊。
但南郑工坊那种官营,管理理念、管理方式,还有生产效率,乃至对市场的敏锐,远远不能与南乡工坊相比。
更别说南乡工坊还有李慕这种顶级。
所以南郑工坊每年所产的毛料次品率很高。
真论起质量来,南乡工坊的毛料精细程度更是甩南郑一大截。
冯永“呵”地一声冷笑,“这种事情,护羌校尉府做得,别人也能做得”
去年的时候,陇右多少胡人部族吃不上饭,穿不上衣
护羌校尉府去年那样做,是为了大局,是为了胡人兄弟们能有御寒之物过冬。
你们民间也想这么做,问过护羌校尉府的意见了吗
拿着烂毛料去糊弄胡人兄弟,真出了问题,引起不满,你担得起吗
真从政治角度上来说,护羌校尉府也不会允许世家大族与羌胡搅和到一起。
伸手斩手,伸脚剁脚。
给了他们这么大的利益,不是讨好他们,而是借他们的路子,去开通魏国、吴国,乃至草原、西域那边的道路。
内销是不可能内销的,在天下统一之前,是不可能让他们内销的,只有出口才能维持得了生活的样子。
内销的权利,只能掌握在自己,咳,咳,官府手中。
“啊”
许勋听到这个话,瞠目结舌。
他实在想不到,这种事情居然还有这等说法。
他有些看不明白。
“你不懂。”冯永摆摆手,“你只管去找你嫂子,她们会安排。”
以原料产地与产品倾销地作为诱饵,半强迫世家大族向外扩张,让他们产生统一的强烈念头。
这种概念,以许勋的智商,搞不明白那是很正常的事情。
以张星忆的政治天赋,在学过自己书箱里的东西后,可能会懂一些。
“哪个嫂子”
许勋倒也没真想着能搞懂里头的道道。
因为虽然听得不太明白,但总觉得有些渗人。
兄长的阴毒,啊,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兄长的深谋远虑,那是众所共睹的。
“还有哪个嫂子,自然是张,嗯,你们不是只有一位大嫂吗”
许勋恍然,“懂,我懂我都懂”
“你懂个屁”
看到许勋那暧昧的神色,冯君侯气极败坏地骂了一句。
这混蛋居然让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当真是罪不可赦。
“先去平襄找关大嫂说明白,然后再去南乡找李慕。”
冯君侯把“关”字咬得极重。
“平襄工坊所要用到的织工和那些杂工,现在都是南乡工坊负责供应。”
“谁家要是连个烂毛料都不卖给我们,那李慕自然会知道怎么做。”
许勋点头如小鸡啄米,“明白了明白了,关大嫂和李大嫂”
冯永大怒,一脚踹过去。
许勋被踢了个跟斗,没事人般地重新凑回来,嘿嘿一笑。
只是说起那织工与杂工,许勋又想起一事。
“兄长,现在平襄工坊里的织工和杂工,当真是只能算是雇工了还清了债务,真要放他们自由身”
“丞相亲自发的政令,那还有假”
站在工坊主的角度来说,自然是恨不得工坊里的所有一切都是自己的,包括织工杂工的人身自由,甚至心脏肝脾。
但站在行业的发展,甚至大汉的角度,这是一种短视行为。
冯永很庆幸,大汉因为情况特殊,非但没有被世家大族绑架,甚至还会主动削弱世家大族的束缚。
所以这种短视行为被国家力量阻止了。
“以后你们就会明白,这是为了大伙好。”
既然许勋谈到这个,冯永倒也不介意多谈一些。
他拿出匕首,割下一块羊肉,递给许勋,然后自己又切了一块烤得焦黄的外皮,放到嘴里。
待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以后,冯永这才说道,“南乡的情况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两年变成自由身的织工有多少”
“但哪个想着要离开了别人都想尽方法往里面挤呢。”
“南乡收上来的赋税,一年比一年多,拿去年来说,仅屈于锦城之下。”
“官府没少收赋税,”冯永又指了指自己,“但南乡的那些产业,进项同样是一年比一年多。”
“为何就是因为那些得了自由身的织工杂工等。他们得了自由身,就不需要吃饭了”
“工坊每个月发给他们的钱粮,他们不还是得拿来买衣物,买煤球,买家具”
“你又不是不知道,工坊里出来的人,嘴里吃的,身上穿的,家里住的,比乡下老财主还要好上一些。”
“这些东西从哪来难道全是他们自己种的自己做的还不都是从我们手上买的”
所谓自由身,那是连耕地都没有的自由身,除了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还能干嘛
作为资本家,一手赚取剩余价值,一手卖给他们产品。
把先前发给他们的钱粮又以另一种方式收了回来。
这钱粮循环一圈,最后还能通过消费刺激生产,它不香吗
听了冯永唠叨了好一阵,许勋却是越听越糊涂,他掰着手指算了算,没算懂。
引得冯永一阵鄙视。
这是大屠龙术,你们这些古人懂个卵
许勋倒也不是什么也不懂,至少他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那些钱粮,最后还是回归到自己手上,甚至自己还得了好名声。
“兄长,这等经世之术,当真是旷古绝学”
许勋一拍大腿,满脸惊叹。
冯永呵呵一笑,也不接话。
旷古绝学那是肯定的,但他只说了上半部。
下半部“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的话,他压根只字没提。
这是社会形态的必然趋势,历史的必然,他就算提前说了也没用。
反正真要等到那一步,他的骨头都化成灰灰不知多少年了。
数百年后,就算有人要扒他的坟,最多也就是扒到个灰灰,冯君侯他无所畏惧
凉州冬日的寒冷抵挡不了兄弟们的热情。
许勋离开后没几天,又有几个兄弟冒着严寒,不顾路途遥远,跑过来看望镇守令居的冯君侯。
“兄长”
赵广一进屋,不顾从外头带进来的寒气,就欲扑上来。
“兄长,想煞我也”
然后冯永摆出防卫姿势,把他推开。
“文轩,你怎么也来了”
后头跟进来的李遗和李球两兄弟就有礼貌多了。
齐齐地对着冯永行礼:“见过兄长。”
“坐,皆坐。”冯永招呼道,“那边有热水,桌上有茶叶,想喝什么自己倒。”
“我不喜人服侍,都自己动手。这是早上煮好的奶茶,喝了可以驱寒。”
赵广毫不客气地自己先倒了一碗奶茶,一口气喝干。
然后吐出一口气,“好喝”
方才被兄长推开的幽怨一扫而光。
“兄长,这奶茶,实乃极品汤饮,听说现在胡人部族,只有来了最尊贵的客人才会拿出来。”
赵广自顾又倒了一碗,“两个月前,我去看了看平襄北边的草场。”
“那些部族的渠帅,一听我与兄长是亲兄弟,连族里最后一点茶叶都拿出来了。”
赵广伸出大拇指,“兄长的名字在胡人部族里,当真是比真金白银还好使”
“不过论起这奶茶,还是兄长这里最好喝”
赵广说完,又“咕咚咕咚”地喝下一碗。
冯永不去管他,只看向李遗和李球,“我还以为信厚李球只身前来,没想到文轩也跟着过来。”
打下了金城与西平,并不是就完事了。
还得让人传消息回去,最后还要等朝廷定下两郡的太守。
所以这两个月来,冯永除了要一直领军镇守令居,给武威施加压力,其实也是在等接手的金城太守前来。
原本从南乡县令升为汉中长史的李球,现在又被提为金城郡太守。
若是大汉丞相没有考虑到护羌校尉冯永的因素,许多人是不相信的。
反正现在谁都知道,最早跟着冯君侯的那批人,在大汉的年青一代里,如今混得是最好的。
李球作为新任的金城太守,过来与冯永交接,那是理所应当。
但李遗也跟着过来,倒是让冯永有些意外。
李遗先前请了假期,回了一趟南中看望李恢,同时还与赵广在同一天成了亲。
听说当时锦城还很是热闹了一番。
南中李家现在是真的成了显赫之家。
李恢是南中庲降都督,李遗是丞相府参军,李球又是金城太守。
同时李遗还娶了何家的小娘子。
虽然这个何家在明面上代表不了蜀中何家。
但谁都知道,何家的三房现在就是诸葛老妖的狗,让咬谁就咬谁。
前些日子,冯永与陇西李家合作了一把,李慕亲自操刀,何家三房的何忘和何申两父子提供弹药。
直接把蜀中李家宗房搞趴下,到现在还在背气。
因为何家三房的缘故,实际上蜀中何家现在也是处于分裂状态。
不少旁支跟着何忘何申两父子混。
再加上南中李家与何家旁支的联姻,也不知何家宗房的家主现在心里会不会骂p
反正蜀中两大姓,何李两家,就这么被生生地肢解了。
对于嫡系宗房来说,这种情况不啻于天塌。
但对于得了好处的旁支来说,表示我谨慎地表示欢迎。
相比于宗房的人过得好,我肯定是更喜欢自己过得好,对不对
孝武皇帝的推恩令,本来就是这世间无解的阳谋。
大汉丞相与冯鬼王的联手,也颇有大推恩令的味道。
我代表着历史的车轮,你们是挡不住的。
局势不是小好,是一片大好,但李遗眼中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担忧。
屋内都是自家兄弟,李遗倒也没有隐瞒:“兄长,小弟回南中看望大人,大人的身体,果是有些撑不住了。”
此话一出,就连赵广都看过来。
这一路过来,这李文轩竟是一字不提,把他瞒得好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