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郡,衙署大堂内。
几个病人依次排好,似乎因为就要轮到他们,每个人眼中露出的期盼之色溢于言表。
衙署大堂太守椅的位置上则坐着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正在为人把脉。
尽管年龄不大,可他整个面颊到处都写满了四个字饱经风霜
他的皱纹很深,看起来就像是六十余岁老者一样,面颊上棱角格外分明,这是只有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才会显露而出的气质。
他的眼睛不大,却格外的有神,一双眸子因为感受到的脉象,时而睁开,时而眯起他在细细的判断
他正是这长沙郡的郡守医圣张仲景
“浊气生,百病生老伯,你按照这个降浊气方子去抓药,水煎两次,温服,明日就会有好转,五日多半就会痊愈”
张仲景一边开口,一边在皱巴巴的纸上写上药方。
纸名唤“蔡侯纸”,在这个时代并不普及,主要是因为太皱很少人会用它书写字迹,可张仲景每天需要开的方子太多,若是用竹简与绢布,哪怕是他这一郡之守,也未必能承受得起。
而纸上是工工整整的一行篆体小字
“吴茱萸、人参、半夏、生姜、大枣”后面对应标上需要的伎俩,每天服用的量都不同,张仲景写的很仔细。
“谢张太守”这老伯小心翼翼的收好药方,连连磕头
张仲景让徒弟将他扶起,也顾不上寒暄,就开始了下个人的诊疗。
“哪里不舒服”
往往这是张仲景一贯的开场白
“张张太守,我我”
一句话磕磕绊绊,这次的病患是一个十余岁的年轻人,这个声音张仲景听着有点儿耳熟
抬眼一看这不正是威震荆南的黄忠黄老将军的儿子黄叙么
张仲景记得,他的小字叫做永胜黄永胜
黄忠给儿子取小字时,还特地来征询过他张仲景的意见呢
说起来初平三年时,荆州牧刘表任命黄忠为中郎将,随从其侄儿刘磐驻军长沙攸县,表面上看是防患荆南的贼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驻军是为了加强对荆南的控制。
对此张仲景倒是无所谓,他本也不贪好这长沙郡守的一官半职,只是他致力于攻克伤寒症的难关,有个一官半职,四处走动、寻访、采摘药材时也能更方便一些。
不过黄忠倒是与张仲景一见如故,两人年龄相仿,又均是胸怀黎民、苍生,很能谈的来。
至于黄叙,是黄忠的独子,更是他的心头肉
只不过这孩子从小体弱多病,时不时的就要来寻张仲景抓药调理。
“我与你爹是至交好友,黄公子又体弱,我吩咐过,公子来抓药是不用排队的。”
张仲景的话很和蔼、也很亲切一如对自己的儿子一般。
“叔父我我我好像得了伤寒症。”黄叙支支吾吾了半天,总算是开口了,而这一开口,让一贯气定神闲的张仲景整个人眉头凝起。
“什么”张仲景急忙伸手去摸黄叙的额头,滚烫
再去摸他的手,冰凉
后背也是冰凉
张仲景已经有些不淡定了,他让黄叙张开嘴,从舌头去看薄白而润,舌质淡,种种病状均是伤寒症的迹象,只不过尚处于早期,不易察觉
这
他的眉头一下子重重的凝起,他能治各种疑难杂症,可偏偏这伤寒症他他无能为力呀
“你爹知道了么”张仲景急问
呼长长的一声呼气,黄叙摇了摇头。
果然,汉升兄不知道
张仲景印象中,黄忠近来率军去桂阳平定叛乱,他他还不知道家中的宝贝儿子患了伤寒症
这
作为黄忠的挚友,张仲景太清楚不过黄忠有多在乎这个独子
说起来,今年黄忠五十余岁,他不惑之年才生出这么个儿子,妻子又因为难产而死,至今没有续弦
可以说,汉升全部的心血都灌注在儿子黄叙的身上
他他若是有个不测,那汉升他
就在这时
“踏踏”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步入衙署的正是方才与曹休交谈的那黑衣老者。
他是长沙郡太守府的主薄,因为家中排老七,人称王七
算是太守助手,照理说是衙署内重要的幕僚,可他们这位老爷一心都在医术上,这主薄倒是有些咸鱼了。
“禀报张太守,兖州牧曹操派人送来几卷竹简,信使说想见张太守一面”
此刻的张仲景早已心乱如麻,一门心思想的都黄汉升之子黄长胜这件事儿,哪还有心情去见兖州信使。
“竹简放在这儿吧,见面的话,明日再说”张仲景摆摆手
“喏”王七看出了他心情的不悦将竹简摆放在案牍上。
因为了收了曹休的金子,他刻意的留了个心眼儿,把一卷竹简展开一半儿,希望借此能吸引张仲景的注意。
做完这些,才徐徐往门外退去
“王主簿,等等”
张仲景想到了什么,急忙喊住王七,王七以为有转机直接转身,哪知道张仲景只是吩咐。“今日闭堂不再医治其它病患让百姓们明日再来吧,今日今日谁也不见了。”
“喏喏”王七答应一声。
这很正常,百姓们往往也可以理解,张太守也是人哪,行医治病又是一件颇费心力的事儿,以往张仲景医到一半儿,因为太过劳顿而关门谢客也是有的。
只是王七注意到了衙署中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似乎是中郎将黄忠的独子黄叙这
王七眼珠子一转,心里嘀咕着,多半黄叙公子是得了什么重病,张太守要腾出时间全力为他诊断
老爷与黄忠的私交,作为主薄的王七不会不知道,当即阖上门
今日衙署,关门谢客
当然
这样的行为,让曹休无奈了
他感觉这一袋金子是打了水漂好在王七为他安排了驿馆,让他在耐心等等无论如何,今儿个肯定是见不到了。
“唉”曹休无奈的叹出口气陆公子吩咐的事儿,他急的很
他更不想耽搁在这边太久
这一旦等下去,啥时候是个头啊
衙署大堂之内。
“黄公子你不用害怕,伤寒症虽是绝症,可老夫也治好过一、两例或许”
尽管这么说,张仲景打心底里还是没底气的。
那所谓的治好了一、两例,不过是一千多例伤寒症中很偶然很偶然成功的案例。
考虑到这个庞大的基数,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
“叔父不用安慰我”黄叙似乎已经看开了他摇摇头。
“每年因为伤寒症,长沙郡都要死数千人,若是叔父能治早就治了我我其实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
唔
张仲景顿了一下。
虽然有点扎心,但却是事实。
“我这就写信,让你父亲回来一趟”
“不”黄叙摆摆手。“父亲总是跟我讲起他六岁习弓马,三十岁威震荆南,从来有进无退,有胜无败我我不想因为我而影响了爹的判断”
不过是十余岁,黄叙竟能说出如此果决的话
在他的心目中,他父亲一直就是个大英雄,在战场上如此,在家中也是如此
“可”张仲景还想开口说些什么
黄叙的话抢先压过。“仲景叔父是医圣,又岂会不知道,这伤寒症是不治之症,我从小身子羸弱,体弱多病从来没有一天让我爹省心过,如今如今患上这伤寒症,明知必死,何必让他也一道担心,一道哭泣呢”
“这些年,他他为我哭过无数次,临死时就允许,允许我自私一次吧,让爹越晚知道越好,爹是威震荆南的大英雄啊,我可不想听到爹的哭声”
呼
张仲景长长的呼出口气
这这
这种时刻,纵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做了,是写信告诉汉升,还是还是听这孩子的,算是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黄叙的声音还在继续。
“伤寒症我知道,不出一个月我就会死仲景叔父,我我最后求你一件事,这这是一封信,等父亲回来,我怕是已经死掉了,替我替我把信交给他,就说就说儿子这一辈子辜负他了,若是若是有下辈子,我还要做爹的儿子,这一次必定替他养老送终”
啪嗒一声
一言蔽,黄叙整个人跪倒在地,脑袋就像是捣蒜似的连连磕向地面
咚咚咚
额头与地面碰撞,迸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刻张仲景,纵是他这样一个见惯生离死别的医者也不仅潸然落泪
“起来永胜,你先起来”
张仲景将黄叙扶起。“不论如何,你且让叔父试上一试或许,或许会有转机”
闻言,黄叙抬起头,尽管知道叔父这话更像是一番安慰。
可他依旧坐了下来,伸出手腕让张仲景替他把脉
医治么心理安慰的医治
而这不把脉还好
一把脉之下,张仲景的眉头凝的更紧了,黄叙身上伤寒症的症状,他之前不是没有遇到过
而之前的几例,他已经用尽各种方法
可最后的结果无有例外,全部失败
按照张仲景这些年对伤寒症的研究,这属于表气、正气均虚,阴阳之气同时虚竭。
应对这个症状,他曾经使用过烧针法,可结果是病患脏气大伤,提前发病身亡;
他也使用过发汗法,可成效甚微甚至,适得其反
这次这次要用什么方法呢
张仲景不由得凝着眉头
“侄儿,你不妨先休息片刻,让叔父斟酌下如何用药”
“好”黄叙很听话乖乖的坐到一旁。
张仲景则坐回案牍前,提起笔开始反复推演一系列的治疗方案。
这么多年对伤寒症的研究,让张仲景知晓,这病最可怕的地方便在于不能乱用药
伤寒之下,人体内其实已经遍布寒毒,再加上是药三分毒,只要误用了一味药,就有可能加速寒毒的发作。
可要做到药到病除、对症下药凭着张仲景目前对伤寒症的了解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呢
呼
一声长吁,张仲景在纸上写下了一个药方,可刚刚落笔,他摇了摇头,不对这样的话能补正气,却补不了表气无法遏制阴阳之气的虚竭。
他又写了一个药方,还是摇头
不对,还是不对还是有欠考虑的地方。
此刻张仲景只觉得难,太难了
如此冬季时节,天寒地冻,可他的额头上竟满是汗珠
他不断的思索,不断的去推演可事实上,几十年都没能破解的伤寒症难题,哪是这么一息之间就能明悟的
也不过是尽人事知天命
凝眉,眯眼张仲景的眼眸扫过眼前的一切,他太缺乏灵感了,若若有一个前辈能留给他一些提示也是好的呀
却就在这时
张仲景发现了什么
没错,正是案牍上王主簿留下的竹简,似乎是兖州牧曹操派人给他送来的,其中一卷缓缓的展开,其中的内容跃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立春正月节斗指艮,雨水正月中斗指寅。
惊蛰二月节斗指甲,春分二月中斗指卯。
乍一看
好灵性的文字啊
似乎与节气病症有关,难道这几卷竹简是医书
当此时节,张仲景是敏感的,莫说是医书,就是随便的一句话,都让引起他莫大的兴趣
他的脑袋下意识的朝着竹简那边移过去几分
春气温和,夏气暑热,秋气清凉,冬气冰冽,此则四时正气之序也。
冬时严寒,万类深藏,君子周密,则不伤于寒。触冒之者,则名伤寒耳。
其伤于四时之气,皆能为病。以伤寒为病者,以其最盛杀厉之气也。
这
张仲景的眸子徒然睁大,他的嘴唇嗫嚅着,显得有些踟蹰。
过得许久,才喃喃吟道:
“伤寒这是这是有关医治伤寒症的医书”
这个想法一经传出,张仲景一把捧起这卷竹简
迅速的展开。
里面的内容跃然浮现
凡伤于寒,传经则为病热,热虽甚,不死。若两感于寒而病者,多死。
尺寸俱弦微者,厥阴受病也,当六七日发。以其脉循阴器、络于肝,故烦满而囊缩。此三经受病,己入于腑者,皆可下而已。
伤寒传经在太阳,脉浮而急数,发热,无汗,烦躁,宜汤。
看到这儿,张仲景的瞳孔剧烈的收缩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文字一般,仿佛听到了上古神农对他的提点。
最关键的是这上面提到的症状之一与侄儿黄叙的症状一般无二
登时张仲景瞠目结舌,他目瞪口呆,他许久才轻吟道:
“用汤用什么汤”
没错,目前展开的这部分,最后两个字正是用汤,至于用什么汤那就是后面部分,如今还卷着尚未打开。
张仲景的身子猛烈的颤了颤,这副惊骇的模样竟然让黄叙都莫名的紧张了起来。
黄叙是个好孩子,他可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病症,再让叔父神志上出现错乱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可就闯祸了呀
“叔父叔父可是出了什么事儿么”黄叙问道
可此时的张仲景哪里还有功夫回答,他的一双眼眸紧紧的盯着这竹简上的文字,他的双手则是迅速的展开竹简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犹如浆糊一般,似乎有些不太相信
可细细的去揣摩,又觉得这竹简中的内容,完全验证了他这些年的尝试、推想。
绝不是空穴来风
而最后对应症状,所用汤的名字黄苓加半夏生姜汤主治,若有呕吐,则辅以黄连汤
嘶
黄苓、生姜、黄连
张仲景细细的琢磨起这三味药的药效,他本就研究伤寒病多年,伤寒杂病论又是他二十年后所创,其中许多用药的风格,都与他平素的尝试有关
故而,张仲景从这药方中捕捉到了久违的熟悉感,顺着这个熟悉感,他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方子妙啊黄叙这症状,不正以此黄苓、生姜为主,黄连、其余几味药材为辅,以此医治最适合不过
“有救了有救了”
张仲景整个人变得亢奋了起来。
黄公子你稍等片刻,我来熬药”
张仲景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的面颊也变得无比严肃,可他的嘴角很明显的勾起,他在笑真的在笑笑的很自信,很晴朗
这
黄叙一愣,似乎打从他把病情如实告诉仲景叔父后,仲景叔父始终是愁眉不展,怎么现在却却一反常态,笑出来了
总不至于是找到医治自己的方子了吧
这也太扯了吧
这个想法只出现了一瞬间,黄叙猛地摇头,这可是伤寒症啊哪有什么方法若然有方法那大汉何须每年死于此病症者数以十万计
可可叔父面颊上那呼之欲出的自信不会骗人,他他难道
此刻张仲景已经开始抓药
他的口中重复着几幅药材,“麻黄三两去节,桂枝三两去皮,甘草二两噢,怎么忘了黄苓、生姜、黄连呢”
一边取药,一边重复药材,张仲景还不忘与竹简上比对一番,他一贯行医以严谨著称。
特别是治病救人上,不敢有丝毫的纰漏与怠慢。
而黄叙清楚的能看到他的眼眸中有光,无比璀璨的光芒
兖州,陈留郡。
一处硕大的府邸,这里是戏志才的府邸早在十余日前,他的伤寒症就已经彻底痊愈。
只不过曹操担心会有反复,专门向陆羽要了一个医官,让他们去专门照顾戏志才
直到今天,已经足足十五日
别说,经历了这么一场大病,养了十五日,戏志才感觉自己胖了
不仅胖,连带着也更有劲儿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他感觉自己一拳把夏侯惇给打翻在地
当然,这只是错觉
这一日大清早,难得,今天的天气不是特别冷太阳当空照,久违的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似乎预示着最寒冷的季节已经到了尾声。
而见天气不错,午后戏志才特地装束了一番,甚至连下巴处的小胡子都特地的整理了一下,整个人显得格外的性感。
他洗了把脸,紧接着让府邸中的仆人将早已准备好的山鸡、野鸭给绑好,一行人走出了府邸。
门外做买卖的商人看到戏志才,忙与他打招呼。
“戏祭酒,恢复的不错呀鬼门关前走一遭竟都胖了,咦你们这么多人带着这么多山鸡这是去哪呀”
戏志才淡淡一笑。
两个字脱口而出“谢恩”
一听谢恩,门前商贾吓了一跳
按照他对戏志才的了解,这位曹营的军师祭酒可是一个极度骄傲的人,别说是主动去谢恩,就是有人登门来谢他的恩情,他睬都不睬
就在这商贾对戏志才的话尤自惊讶之际
戏志才带着门人,门人带着山鸡,已经出现了蔡府的门前。
如今
蔡府门前已经没有十余日前病患排队的热闹景象
在陆羽的教授下,整个陈留郡已经有不下五十个医者可以诊治伤寒症,其余各州郡也纷纷派医官前来学习。
蔡府五日前也就不用再收容患者了,曹操特地安排了一处巨大的医署送给了陆羽
任命他为医署掌事,主管整个兖州八郡、徐州四郡所有的医官
所谓欲戴其冠,必先承其重,陆羽对此也是很无奈,他甚至都向曹操坦白了,他不懂医术之前编的什么师奶,无外乎是博个名头,让这些医官更听话而已
让他去管这么多医官,他心里犯嘘
谁知道,曹操拍拍他的肩膀,很简单的一句话你不说你不懂医,谁敢说你不懂医
是啊
现在的兖州谁特喵的敢说陆羽不懂医他才是真的不用事儿了
陆羽可是攻克了伤寒症的男人,医学界的权威跺一跺脚,整个大汉医学界都得颤三颤的人物谁会来跟陆羽抬杠呢
无奈陆羽也就勉为其难的当上这医署掌事。
只不过,他去医署的次数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大多是一些徒弟们登门求教而陆羽也随手就打发了他们。
就九个字有问题,别问我,看书去
越是这样,越让人觉得高深莫测
师傅牛逼呀
说起来,今儿个戏志才是特地打听好了,陆羽在蔡府内,这才赶来。
“老爷已经到蔡府了,是否要去通传一下呢”
有门人询问戏志才
戏志才摇摇头,紧接着他走到蔡府大门处,抬眼凝望了下这金漆色的招牌,旋即深吸一口气,跪倒在了蔡府的门前,纹丝不动,跪的笔直
儒家的跪很是讲究的
往往只能跪君、跪父、跪师
可当“救命恩人”这个称呼出现时,那就是另一个跪法了
救命之恩,如同再造
陆羽医好了戏志才的伤寒,这就好像,戏志才他爹生了他一次,陆羽又生了他一次
也就约等于是半个爹了,这跪跪的一点儿也没毛病
多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