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除夕,明天便是至正十六年。
新年的氛围笼罩着每一处,人人都喜气洋洋,就算是战俘营也不例外。
刘伯温去救自家人了,剩下的人凑在一起过年。
也先帖木儿领着几个人包饺子,头几天就发了三倍的菜金,终于能买些肉了,大家伙的眼睛都绿了。
奈何也先帖木儿是个抠门的,他极力主张,留下一半菜金,等过了年,买几个鸡崽儿,要不了几个月,就能吃鸡蛋了。
至于今年的饺子,肉少菜多,吃着香甜!
过去咱们就是吃肉太多了,现在能吃到菜,那是福气。
大家伙拿他也没办法,只能从了。
没法大口吃肉,总要找点乐子吧!偏偏吴大头那边也歇着了,戏班子也没人演了。
“你说这算什么?明明过年的时候,是最需要戏班子的,怎么就不演出了?”雪雪忍不住抱怨。
龚伯遂道:“人家说是戏班子,可实际上却是军中将领,没瞧见吗!吴大头都升了千户,过些时候,咱们要管人家叫将军了!平时辛苦点,多唱几场,到了这时候,阖家团圆,也该让人家歇着了!”
雪雪无奈长叹,“当年我在府邸,光是戏班子就养了三个,还有好几个西域的舞姬,个顶个都是绝色美人……如今也不知道他们落到了谁的手里,真是让人可悲可叹啊!”
他提到了过去,这句话打开了不少的思绪,抚今追昔,大家伙不胜感叹。
就连哈剌章和三宝奴都聚集了过来,他们是脱脱的孩子,从小就在宫里生长,跟太子一起玩……那到了过年的时候,那叫一个热闹,宫里灯火通明,树木都裹着红绸子,人人穿着新衣,戴着新帽。
歌舞烟花,杂耍唱戏,好不热闹。
那时候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大官,吃穿花用,普通人都不敢想象。
也先帖木儿竟然也长叹了一声,“我那个厨房,有上百个厨娘,干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个专门给葱丝雕花的,要说我吃过的东西,连皇宫里的皇帝都不成!”
“大元朝就是被你吃没的!”福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也先帖木儿怔住了,过了半晌,苦笑道:“对,说得对!想想当初,我特娘的真该死!”
他主动认错,福寿张了张嘴,又说不下去了。
也先帖木儿是打了败仗,很丢人。但是论起操守品行,他还是比一般蒙古贵胄强的,尤其是跟脱脱一起执掌大权,也先帖木儿严惩了不少贪官,整肃吏治,算是强行给元廷续了一波命。
如果连他都该死,那么大都就没几个活人了。
秃坚是元廷宗室子弟,论起亲疏,尚在也先之上,他凑过来,蹲在了地上,把手插进袖子里,好奇道:“你们说说,这大元朝怎么就完蛋了?我到现在也想不通,脱脱丞相几十万大军,为什么就拿不下高邮,咱们蒙古铁骑,为什么就不管用了?”
他这么一说,倒是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阿鲁灰,纳哈出,龚伯遂,全都凑了过来,反正闲着没事,咱们就好好反思一下,这大元朝还有没有救?
也先帖木儿先是冷哼道:“铁骑还是那个铁骑,可人不是那个人!我们兄弟领兵南下,有多少人看着?朝里朝外,上上下下,又有谁是真心希望我们打赢的?还不是盼着我们出丑!”
他说完之后,看了眼雪雪,恶狠狠道:“你就是大元朝的奸贼!”
雪雪顿时大叫冤枉,“也先,你可不能诬陷好人啊!我是一直让朝廷宽限时日,不要追得那么紧的,要说起来,这事都怪哈麻,就是这个奸佞,他总是摇唇鼓舌,构陷忠良。当初太师太心软了,如果能早点除掉此人,或许今天就不一样了。”
也先帖木儿切齿道:“等有朝一日,朱家军打进了大都,把哈麻俘虏了,到时候咱们一定要好好痛打他一顿!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大家伙脸都黑了,真有那么一天,大元朝也就完蛋了。
这时候龚伯遂沉吟道:“这么大的朝廷,如果只是因为一个哈麻,就闹到了今天,是不是太可悲了?”
也先怒道:“怎么,你要替他说话?”
龚伯遂苦笑摇头,“我提他说什么啊?我是说他一个人就把大元朝弄完蛋了,我们是不是太给哈麻面子了?”
一瞬间,众人又低下了头。
是啊,大元之亡,都亡于哈麻之手,这话说出去,只会让人笑话的,大元朝也太没出息了。
沉默一阵之后,龚伯遂又道:“其实当初太师兵溃之前,军中的粮食已经所剩无几。几十万大军南下,怎么也要准备两百万石粮食,可惜的是,彼时连一百万石都没有,勉强出征,能撑几个月,已经算是不错了。”
龚伯遂长叹道:“假使咱们当初有朱家军的储备,何愁不能克敌制胜?朝廷也不会有那么多攻讦了。”
也先帖木儿翻了翻眼皮,突然转头看向秃坚,“你坐镇江南,手握漕粮,你怎么不知道多给朝廷送点?”
秃坚一听都气炸了,“还让我多运些?为了这些粮食,我都逼得江南造反了,你还说我不卖力气?是不是要我把整个江南都逼反了才好?”
雪雪又突然揶揄道:“瞧你说得好听,朱元帅渡江之后,一路顺风顺水,江南的兵马形同虚设,就连金陵都一鼓作气,轻易拿下,由此可见,你们在江南的经营也不怎么样!指望你们保住江南半壁,根本是做梦啊!”
这时候纳哈出也凑了过来,伸长了脖子,冷笑道:“我们是废物,可我是正儿八经拼过命的,那个李旭王八蛋,见我被围,他按兵不动,就那么看着我全军覆没!着实可恶!有这样的大将,还用得着敌人吗?”
龚伯遂突然问道:“纳哈出,你抱怨李旭按兵不动,那我问你,又是什么原因,让大元朝的兵马,彼此隔阂,难以调动?”
“这个……”纳哈出沉吟片刻,才无奈道:“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彼此区分,互相防范,内斗不止!这样的大元朝,真是不亡都没有天理了!”
这几个人,越是分析,就越是沮丧,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满肚子憋屈愤懑。大元朝是真的烂到了骨子里。
从上到下,竟没有一处值得称道的。
“大都天子,奢靡无度,猜忌臣子,信任奸佞,朝中重臣,只知互相攻讦,争权夺势,全然不顾民生艰难,国家生死。将领贪婪懦弱,畏敌不前,贪图保命,士卒没有斗志,吃不得苦,遇到了苦战,自己就先跑了……”
也先帖木儿一路算下来,最后苦笑道:“过去我和兄长,也不过是裱糊匠罢了,只是徒有其表。等黄河决堤,漫天洪水,早就把我们辛苦经营的假象,冲得一点不剩。这戏法,变不下去了!”
“我真是好想大哭一场!”
也先帖木儿仰着头,正在哀嚎……突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急忙扭头看去,发现正是刘基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在身后还有个妇人跟着。众人见他回来,连忙站起。
别看曾经大家伙身份迥异,甚至立场对立,可是同在战俘营,大家伙还是乐意彼此照顾的。
也先帖木儿看了看俩孩子,立刻道:“老刘,没吃吧!我给你煮饺子去!”
这位撒腿就跑,还真是热心。雪雪急忙站起来,“也先,你煮饺子,可不能偷吃啊!”他也跟着下去了。
除去这俩人,龚伯遂,福寿,秃坚,还有其他几个人,都围了过来。
“老刘,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什么意外吧?”
刘伯温怔了许久,突然一声慨叹,欲哭无泪。
“实不相瞒,我来到金陵之后,迟迟不归,我手下的乡勇人心浮动。有人,有人勾结了方国珍,想要请他进处州。”
龚伯遂吃惊道:“方贼反复无常,贪财好色,抢掠百姓,可从来不手软!请他进处州,无异于引狼入室!”
刘伯温苦笑着点头,“话是这么说,可方国珍来了,损失的也不过是百姓,大户却是没什么损失!不但如此,他们还能跟方贼勾结在一起,大发利市!”
龚伯遂微微皱眉头,“老刘,这是你知道的,还是猜到的?”
刘伯温满脸凄苦,“还用得着猜吗?他们已经动手了!”
“动手?”
“没错,他们派人抓了这俩孩子,又跟着方贼联络,想要卖个好价钱。”刘伯温说完之后,顿足捶胸,嚎啕大哭,那叫一个伤心欲绝。
他哭,两个孩子也抱着他的大腿哭泣,夫人也跟着哭,一家四口,哭到了一起。
此时也先帖木儿去而复返,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一听刘伯温的话,他感同身受。
刘伯温组建乡勇,保护家乡,他是站在大户这边的。
镇压红巾军,刘伯温不遗余力。
而进入战俘营之后,刘基也对朱家军的均田主张存在抗拒。
张希孟把均田说成天命,主张天子就该均分田产,维护公平。
这更是让刘伯温无法接受。
怂恿刁民,为非作歹,这不是天命,这是取乱之道!
老刘就是卡在这块,哪怕他认同一部分朱家军的主张,也始终没法真正走到一起。
但是这一次的事情,却让刘伯温震怒了。
他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在朱家军这边,抵死不从。
结果他想捍卫的那些人,竟然在家里琢磨着怎么把他的孩子卖一个好价钱!
好一群无耻的豪强地主!
好一群不要脸的畜生!
刘伯温气得抓狂,恨不得把这些人撕碎了喂狗!
也先帖木儿看着刘伯温的模样,竟然笑了,简直和他当初一模一样。在得知兄长被元廷罢黜之后,自己也是这样。
也先伸手,把两个孩子拉过来,大的八岁,小的六岁……他夹起饺子,塞进俩孩子的嘴里。
“趁热吃吧!我调的馅,香着哩!”
刘伯温看着大口大口吃饺子的儿子,越发愧疚起来,都怪自己,险些让儿子们丧命。
真是讽刺啊!
本该砍自己脑袋的人,却放自己去救孩子。而本该跟自己站在一起的人,竟然要拿自己的孩子送人……
自己就是天大的混蛋!
这一双眼,白长了!
刘伯温突然一跺脚,转身就往屋子里跑去……他一口气冲到了小桌子的前面,找出了文房四宝,深深吸口气,还是运笔如飞,把自己这一路上想到的东西,全都写出来。
一共十八条,全是有关当下如何夺取天下的建议。
其中关于豪强的,就有七条之多!
你不仁我不义,撕破脸皮,看看谁怕谁!
就在刘伯温奋笔疾书的时候,张希孟带着红纸、鞭炮、还有美酒过来。
“除夕之夜,别想那么多,安安心心过年就是!回头我跟主公提议,把你们的刑期削减一些……当然了,还要看你们的表现。”
众人大喜,这时候也先帖木儿却道:“张经历,我们出不出去无所谓,你可一定要把刘伯温放出去,这人心里生了刀子!可是要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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