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刘峰,拜见杜府君!”
河东郡郡守府书房之中,借助着那微弱的烛台火光,刘峰朝着面前的清瘦青年躬身拜倒。
脸上颇为尊敬,言语之中也十分客气。
“刘峰....听过这个名字!”书案后面的杜畿面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没有半点的惊讶不说,甚至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还好好考虑了一下他是谁一般。
“杜府君人在府中坐,却知晓天下事,实在是让小子佩服!”
刘峰此时那一副谦卑的模样,若是让河内郡的那些人看到了,恐怕会惊掉了自己的下巴。
不过杜畿此时却是轻笑了起来。
“这深夜来访,刘峰公子不在河内好生呆着,也不在淇关城下...竟然出现在了老夫的书房之中...”
杜畿说道这里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些,然后露出来了一个淡然的笑容。
“看来淇关下面的兵马果然是有不少问题的。”
“杜府君果然是才华出众,小人的这点小心思果然是瞒不过杜府君的眼睛的。”刘峰并没有辩驳什么,反倒是在痛快的承认之后,看向杜畿的眼神更加的炙热起来。
“小子,你这般看着杜某,看来阁下来此地并非是简单的拜见探望了。”
“杜府君不用试探小子了,如今杜府君和小子虽然不算是什么一根绳上的蚂蚱。
但你我两人的命运却是颇为相似。
小子运气不好,步履维艰。
可杜府君这日子似乎同样过得很不好...”
“看来阁下很了解杜某人的过往?”杜畿听到刘峰的暗示之后也没有任何慌乱,脸上的表情仍然充满了淡然,仿佛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让刘峰摸不准他任何的想法。
看着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刘峰也知道自己遇到了硬骨头,相比较于魏种这个在河内太守就算是到头了的家伙来说。
杜畿可完全不是一个档位的存在。
而刘峰想要借助这个机会拿下河东完成蛇吞象的壮举,就不得不想办法说服杜畿这位朝廷,亦或者说是曹孟德委派的河东郡守了。
“对杜府君的过往如何,小子并不知晓,也不想知晓。
只不过河东与河内紧紧相邻,对于这邻居的一些事情,小子还是很有必要弄得清楚一些的。
杜府君虽然是朝廷委派的河东郡守,只不过因为王邑赌气回转许都告状之时,将这河东郡的诸多印信全都带走了的缘故。
杜府君这太守当得也着实是有些憋屈了....”
“是么,杜某人倒是觉得心甘如饴,并没有觉得如何委屈不公,可能是阁下当真是想错了。”杜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刘峰的话语,一脸的笑容虽然没有送客,却也让人感觉到了拒绝和送客的味道。
“杜府君说得好!”刘峰突然来了一句夸奖,反倒是让杜畿微微一愣,再次将放下去的目光又一次的投向了对面的小子。
“说得好?”杜畿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既然你也觉得老夫说得好,那么就赶紧从杜某的郡守府之中消失,从这个府邸消失。
亦或者是....你需要杜某人干脆一点,却能够派出兵马前去将你驱逐出去?”
杜畿的声音轻柔,说话也是细声细语的,只不过这些话在他轻笑的那一刻,却又变得无比阴寒,让人忍不住的颤抖。
“杜府君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这杜府君平素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难不成杜府君自己都忘了?
就算是杜府君不计前嫌,这郡守府中枉死的冤魂,可是消停不了了。”
这句话一出来,那杜畿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阁下对我河东的消息还真是...很了解!”
“小子想要图谋河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河东的消息自然也是相当了解的。
当初听闻杜畿先生来到河东接替王邑担任河东郡守一职,小子可是兴奋了许久。
对这河东的诸多消息自然也是十分在意的。”
“那杜某如今面临的局面,想来阁下也是很清楚了?”
“当然。”刘峰微微点头,“先生刚刚进入河东郡就被卫固与范先两人困在了这安邑之地不能动弹。
甚至小子还知道,那河东中郎将范先,似乎是对杜府君有了杀心?”
杜畿眼眸低垂,知道刘峰没有哄骗自己,他是真的了解过这河东局势的。
“的确如此,范先果断鲁莽,在见到杜某的第一天开始,就意图将杜某人的首级砍下来再说。
若非是那河东郡掾卫固和杜某人是老朋友了,双方还有几分交情在。
恐怕阁下现在能够看到的,就是某家的孤坟了。”
“看来杜府君如今的局面,要比小子想象中更加的艰难了。”
“的确如此。”杜畿微微点头,“当初老夫本想借助卫固来自保,然后再相办法图谋日后之事。
只不过事情似乎比杜某想象之中要困难得多。
卫固麾下虽然也有些许兵马,但是实力却远不如范先。
当初那范先见到了杜某之后便直接想要杀了某家,之后借助卫固暂时逃过一劫。
但是卫固却劝不住那范先。
那范先不但鲁莽,而是行事爆裂诡谲,他不敢杀了杜某,却想要让卫固杀了杜某以震慑他人。
在卫固拒绝之后,他一口气在杜某面前斩杀了郡守府三十余名属官。
这般震慑,还真是让某家大开眼界了。”
杜畿说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忍不住的摇头苦笑,甚至言语之中还带着些许自嘲。
“如今这河东郡已经有不少人在盛传了,说杜某人这河东郡太守的官位,是那三十多位属官的性命换来的。
这名声....还真是臭不可闻!”
刘峰听到之后也是在心底一声叹息,感慨一声杜畿的命是真不好。
“杜府君这一生还真是坎坷不断...”
“为何要这么说?”本来平淡无比的杜畿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有了些许的激动之色,不过很快他就再次平淡了下来,“罢了,你这般想倒也没有什么。”
看着杜畿这突然转变情绪的杜畿,刘峰终于找到了这个家伙的弱点。
年不满四十的杜畿的确是有着远超常人的成熟稳重,但也同样有着很大的问题。
他所有的成熟稳重全部来自于他的过往经历。
“府君出身京兆杜府,更是我大汉名臣杜延年的后人,只不过名家之后是杜家的幸运却也是杜家的不幸。
当年杜家一脉两千石以上便有不下十人之上,身居九卿等高位者也是颇多。
只不过这种荣光在百多年前却是要结束了,从章帝时的杜操公之后,京兆杜府就从一方名臣慢慢变成了学者。
两次党锢之祸更是让这座威名赫赫的府邸彻底的没落了下去。
到了府君这一代,这杜家的荣光没有享受到,反倒是早早就经历了先丧母后丧父的日子...”
刘峰觉得杜畿并不想回忆那一段痛苦的过往,但是他仍然要继续说。
因为他需要让杜畿的心乱了,只要他的心乱了,后面的事情才能够继续下去。
只不过这种办法,对于杜畿来说....
“阁下是否觉得杜某这一生有些苦?”让刘峰没有想到的是,杜畿非但没有发怒,甚至没有出现什么伤心的模样。
在这一段回忆之中,他甚至带着些许的笑容。
“是啊,杜某人的前半生的确是很不好。
当年杜家荣光无限的时候,所有人提起杜家那就要说杜家先祖延年公,说我杜家乃是名臣之后,乃是家风纯良。
可我杜家没落之后,再说就是杜家传承自贪官酷吏之后,乃是品行不端之辈。
同样的家族,却收到了截然不同的评价。
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了。
不过这和杜某人并没有太大的关系,在杜某人的记忆之中,母亲很好,很和善。
可是却在杜某三岁的时候便去世了。
紧跟着父亲便带回来了另一个女人,很凶,很刁蛮的女人。
然后她便成为了杜某的新嫡母。
在见到她之前,就有不知道多少人告诉过杜某,这个嫡母不好惹,让杜某一定要小心谨慎才是。
所以哪怕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嫡母,杜某人也是感觉到了一阵心惊胆颤,只敢颤颤巍巍地缩在父亲的身后躲避,甚至都不敢直视她。”
杜畿说到这里的时候,甚至忍不住露出来了一个苦笑,似乎是想到了那个时候自己那凄凄惨惨的模样。
“杜府君...”
“无妨,这不是阁下想要让杜某人想起来的么?”杜畿脸上再次挂上了笑容,“既然阁下对河东这般了解,对杜某人这般了解。
那么刚刚的意思,无非就是想要让杜某人想起来曾经不想回忆的过往。
怎么杜某人自己主动谈论起来了,阁下反倒是不想继续说下去了?”
刘峰被这句话说的有些犹疑起来,最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或许是因为小子心底还不够坏吧...”
“呵...”杜畿轻笑一声,然后竟然继续说了下去,“其实适当的回想一下当年,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当年杜某年幼,本就因为丧母而心中惴惴不安,本以为父亲可以给杜某人些许的安慰保护。
可却是未曾想到在母亲去世之后不久,家父也随之仙去了。
那个时候,杜某当真感觉这天都要塌了一样,甚至害怕到不敢离开自己的房间,不敢走下自己的床榻。
整日蜷缩在床榻的角落上,想着是不是自己也走了,就可以再次见到父母了。
偌大的京兆杜府啊却是容不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年不过三五岁。
哪怕这个孩子,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威胁,也是一样。
世家豪族的恶心与难堪,在那一刻,在某家的面前,当真是表露无遗。
就在杜某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是那个凶狠的嫡母走了出来,用棍棒敲打我的后背,用鞭子猛烈地鞭挞。
将我从床榻上赶下来,将我从房间里轰出来。
我不想和家族中其他人一起读书修习,她就将我抽的皮开肉绽,逼着我去找先生道歉,去补上未曾完成的课业。
小时候偷懒,她就打得我双手红肿连碗都端不起来,但是却必须提起刻刀继续抄写典籍。
我顶撞先生,她便用尽全力抽我耳光,让杜某直接掉了两颗牙齿。
从小到大,杜某人不是在挨打就是在挨打的路上,整个京兆杜府的人乃至郡县之中都知道。
杜家有一个悍妇,凶狠无比虐待继子杜畿。
她从来未曾反驳过,也从来未曾去争辩过什么,她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敲打某家,让某家更加的刻苦,努力。
十多年间,从第一次见到她的风华正茂,到最后的白发苍苍。
年不过三十有余,便已经是白发苍苍,身形佝偻。
这些年,无论是在杜家亦或者是关中大乱,一路跟着难民从子午谷逃难汉中,还是在汉中艰难求活。
她一如既往的凶狠,但是却有两件事情从来不肯做。
其一,嫡母也是大家闺秀,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再次求娶她,却都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哪怕是家中有人张罗也不肯松口半分。
其二,不管多么的困难,她也没想过放弃杜某。
从来没有想过!”
说到这里的时候,杜畿甚至忍不住的站了起来走到了那窗边凝视夜空,平静的脸上也带出来几分笑容,手在腰间的玉珏上不断抚摸。
“有如此嫡母,他人都说杜某苦了半生,但杜某却觉得这是某家一生最大的幸运。
若是没有嫡母,恐怕杜某人也走不到现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