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州府城。
因监国在此,所以这里也就成了临时行在,城中各处官衙,也都变成行在的临时各衙。
朱以海曾经公开说过一句话,他在哪,大明朝廷就在哪。
虽然听起来有点狂妄,但当时大明已经崩的不成样子,曾经跟福王争皇帝的潞王都坚决不肯当监国。皇帝都成了高危职位,朱以海若没了,他这朝廷自然也就没了。
知府衙门外,有协助知府分管军事事务的清军同知厅,以及负责钱粮的督粮通判厅,还有理刑推官厅、经历司、察院,布政分司署、按察分司署、提学道公署。
其它诸如僧纲司、道纪司、医学、建德县衙,阴阳学、和丰仓、存留仓、预备仓等等齐全。
不过严州府和建德县的官吏,几乎已经被朱以海一网打尽,全都罢免了,现在都被勒令停职写报告,想办法填补亏空呢。
什么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知县县丞主簿,还有分守道员分巡道员兵备道员督粮道员甚至提学官,管仓库的,反正从上到下一个都不干净,朱以海认真要抓,那就抓个典型,得从头到尾由内到外清理干净,不会再来个糊里糊涂不清不楚。
御营这么多人马都在忙着这事,一部份在外面清查仓库、丈量田地,一部份在城里核查账簿,对照库存,有人负责审讯,有人负责抄家,反正都不闲着。
这边抄家审讯忙,那边还没落下放赈救灾。
粥棚前排满长队,以工代赈,只要能干活的都拉去修城墙修道路,甚至帮着修水利河渠,清量田地等,能干多少是多少,给工钱还管饭,至于老弱妇孺,直接帮着煮粥烧火什么的就行了。
严州现在粮食不少,有方家带头送来的几万石粮,暂时是不缺粮了,尤其是朱以海还对全城的粮铺米店谷仓等实行的军事管制,以市价强行和买籴入,然后再平价卖给百姓,大大缓解了粮食高价,百姓买不起粮饿肚子问题。
虽然这只是暂时的,但效果还是很明显的。
起码现在严州看起来已经挺有生机的,甚至附近的府县的百姓也都闻讯赶来。
当然,赶来的还有绍兴行在的一众大臣们。
当他们听说了朱以海在严州一边提剑砍了方国安,又紧接着对本地豪强大户动手后,都吓的不轻。
宋之普刘宗周祁彪佳何腾蛟柯夏卿陈函辉陈盟等一众大臣们,还有内臣庞天寿李国辅等,红通通一片进来。
“各位爱卿,坐。”
朱以海面带着笑容,手里还捧着一卷书呢。
刘宗周眼神好,一眼看到封面,兴革条例。做为左都御史,都察院的领导,他岂会不知道这是海瑞海刚峰所写,这兴革条例是海瑞在这严州做淳安县令时,对县内政事的记载,完成于嘉靖四十一年,后来收录于海瑞集中。
这本兴革条例,把淳安县各个方面都记录的清清楚楚,甚至连地方例规陋俗等也都记录了,地方的贿赂成风,官吏们渔肉贪污,甚至是徭役的方方面面细节数据,全都有。
刘宗周是读过这书的,上面的数据非常真实,从上面可以看出大明在嘉靖年间地方吏治已经非常混乱,百姓负担极重。
暴露出来的问题极多,但没人能解决。
如海瑞说淳安县令的常例多达二十三项,常例一年总收入为两千七百二十三两,这还仅是灰色收入,不违法。
不算贪污盘剥克扣等的,一个县令一年贪上万两银子,很寻常。
海瑞在任时,大刀阔斧改革过,比如革除常例,不再迎来送往的给上官馈赠等等,但这些事情并不能得到朝廷支持。
其实细读这本调查报告,就能知晓为何明朝官吏们喜欢贪污了,实在是俸禄太低了,淳安县令一个月俸禄才七石半大米,典史三石,而县中的经制吏,也被强行规定每月只一两,不得超额。
手中有权,管着一个县,就这么点俸禄,养活自已都难,何况都当官了,那成人上人了,谁不雇佣几个师爷使唤几个丫环随从谁不带妻儿,谁不纳妾,谁不养老娘谁不生儿子
正如朱以海现在看海瑞的这本书,看的其实是他记录的真实原始数据,而不是他如何改革,因为他的改革是空中楼阁,不可能成功。
你把常例全都革除,连点合法的灰色收入都不给,那官吏们就靠这几石粮食一个月过日子可能吗
没灰色收入,那就必然直接就贪污了。
再比如那些吏员,工食银最高一个月只能一两,可能吗
还有书里记录的那些瑶役,其中的不少役属于力差,后来虽可以折银,但是问题多着呢。比如你若是摊到守仓库的差事,若是折银代役,这差事雇个人一个月表面就一两,但问题是实际雇佣不止这数,这个守仓库役差还要负责买办的任务,就是得负责采购一些仓库里用的东西,这个也是由承役的人负担的。
然后这个采办的问题就更大了。
本来库子工食银一两,一年十二两,但是要负责采办,这项开支却高达四百两,这不坑爹吗
但事实就是这么离谱,大量的役,都是非常害民累民的,你就算不折银,你自己去应役,一样负担极大,甚至可能更高。
衙门里各种各样的役,佥选点派,只有部份役是没耗银的,比如门子,但绝大多数都有耗银,耗银主要是来自买办供送,就是你假如当一个库子,一个月一两银,你点选到了这差事,然后你交银子替差,可采买任务是个坑,仍要你负担,耗银几十倍要几百两。
到后来,许多衙门的役,其实已经整合起来,就是统一计算,所有这些役雇人一年需要多少钱,然后额外的采买等需要多少耗银,全加一起,最后再均瑶摊派嘛,这样其实更先进一些。
负担也相对平均,不会你的役折几两,他的几钱,那个又几十两。
但明朝徭役害民,是相当变态的,他的役是非常复杂的,比如按户籍来分役,不同的户籍得承担专门的役,再比如各种役层出不穷是不固定的。
甚至可能一条鞭法里已经把这役统一征收了,然后没多久又恢复加征这个役。
再比如大户要承担的粮长等役,反正说到底,造成这一切的根本,一是明初朱元璋这个总设计师,设计时有问题,制度上有许多先天缺陷。然后更大的问题是,明朝表面上正税很轻,然后又把这地方收取的税赋,绝大多数都起运上缴了。
地方没有多少留余,而地方官吏的俸禄又定的非常之低。
不仅说官吏们靠俸禄养不了家糊不了口,连办公经费都不足,更别说要维持一个地方官府需要的一众人手,以及地方办一些工程项目等更是没半点钱。
于是不管干什么,都要征发百姓当差,这百姓去当差,免不了被官员剥削压榨,甚至影响农时生产。
于是后来搞折银代役,但官府又借机捞钱,于是瑶役更重于税赋,百姓苦不堪言。
朝廷不知道这些吗
知道,但就是不改。
因为改就得从祖制开始改,而没有一个愿意动祖制,大家甚至也习惯现在这套糊里糊涂的制度,混水好摸鱼嘛。
均瑶役后又里甲役,里甲役外又杂泛役,银差力差无穷尽。
“诸公,我刚看到海刚峰记录说严州府富春驿馆有馆夫五人,每名工食银一年十两,总共五十两,然实际用银却要六百余两,馆夫本只负责答应奔走,并不负责驿站的各项开支,但实际却摊到他们头上,增加十多倍。”
一个民户若是轮到这馆夫的银差,一下子增加十来倍负担,可知道有多害民。
反正这种事情太多了,甚至明朝几百年来没半点变化。
“诸公,徭役累民,负担远远超过税赋的数倍矣,民不聊生啊。”
本来气势汹汹想来找监国讨教的一众大臣,没想到刚见面,就被抛了这么一个深底问题,把大明最后一点摭羞布都扯下来了。
“海刚峰嘉靖年间就把这些问题写的明明白白,可时至今日,不管是一条鞭法,还是什么法,都没能解决地方上的这些问题,孤来严州后,仔细访查,发现问题比这书上写的还要触目惊心。
“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卫所也早没人了,你们知道严州府的田地,都在哪些人手上吗你们知道现在粮价多少一石吗又知道一个小丫头卖多少银子吗”
“再不正视这些问题,并马上改变,不用鞑子来,我们自己也还得亡”
他扬着兴革条例,“孤细读了七天这本书,字数不多,但里面看到了两个字,吃人”
“每一页都没写吃人二字,但每页都在记着吃人的事。”
“百姓忍了二百多年,已经是非常能忍了,可孤看了都忍不下去啊。”
“改,必须得改,马上就改,不能再犹豫片刻,不能再等下去了,已经火烧眉毛了。”
刘宗周路上想好的无数话语,此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宋之普、祁彪佳等大学士也是一样。
“孤总结了一下,地方上的主要问题有几点,首先就是田地兼并严重,其次是士人滥用优免条例甚至抗税不缴,然后便是税赋起用过高留存地方太少,第四是官吏俸禄过低经制编额太少,”
“最重要的一点,是瑶役名目太多,征收过重,必须得简化,得减轻。一条鞭法才几十年,当年合并掉的瑶役杂税又出现了,甚至更多了。”
“问题孤提出来了,现在你们来告诉孤,如何解决”
“说吧”
朱以海望着众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