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筹张了张嘴:“这,这条纱帕就是她,她送给我的。”一脸烦躁地抓抓头,“张兄,就算我跟你说了,可能你也当我是扯谎。”
张屏肯定地说:“不会。”拖着凳子,往陈筹跟前坐了坐,目光炯炯,“把那件事,再跟我说说。”
陈筹又抓抓头:“唉,都说过多少遍了……我怕你嫌烦。”抬起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张屏,“那我……简单点说?”
张屏道:“详细点。”
陈筹受到了他的鼓舞,坐直身体:“唉唉,详细点的话,从哪里讲呢……也罢,就从那天我喝醉了酒开始讲吧。就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儿。春上,我娘的一个姑妈死了,我娘小时候受过她照顾,跟她很亲,就让我去奔丧……”
那位姑妈做过寡妇,后又改嫁给了一个油贩子,跟着油贩子回了他老家抚临郡的一小镇子里开油铺。
那镇子小得可怜,比京城西大街的菜市场大不了多少,周围都是穷苦村落,没什么像样的地儿。陈筹在那里憋得难受,吊唁完了,就想绕路到抚临郡的州城去逍遥两天。
小镇子来往行路极其不便,陈筹带了地图,走得是官道,依然被起伏的山丘和七拐八拐的路径绕迷了方向,误拐进了一条岔路,陷进了一个山沟子里。
他在山洞里和蝙蝠蝇虫将就了一夜,终于在第二天早上遇着了一个樵夫,樵夫卖给他半葫芦酒,告诉他沿着某条小路往前走,能看见一条河,一个渡口,在渡口有个老船工,花上至多十五文钱,坐船往上游去,行不了几里水路,就能到附近的县城了。
陈筹依照樵夫的指点沿着小路往东南走,穿过了一片树林,果然见一条也就比山溪稍微像河一点的小河,蜿蜒在山缝里流过。树林外的洼地上,有个破旧的小码头,却看不见什么老船工,只有一条带篷的小舢板孤伶伶拴在码头的竹桩上。
陈筹等了又等,始终见不到老船工的影子,天渐近晌午,燥热难当,他索性爬上那条小舢板,坐到船篷下,边喝酒边等。
樵夫的酒很烈,加之行路疲倦,他居然在船篷下睡着了。等醒来时,他蓦然惊了,他还在船上,不过船却在水中央,两边都是陡峭山壁,船上只有他一个,船自己在慢慢前行。
“我当时快吓死了,真以为是上了鬼船了。”
张屏道:“不是鬼,是船缆开了。”小舢板不大,船缆肯定不够结实,陈筹在船中,带得船上下顿,很容易会把船缆顿开。
然后船就会沿着水流,自己往下游漂。
陈筹道:“我现在想也是这样,但当时害怕哪,就以为是见了鬼了。”
他捞起船尾的桨拼命划,他不会划船,越乱划船反而越快地往下游漂。
到了一处河流拐弯的地方,陈筹想趁机用船桨卡出旁边的山壁,结果船一顿,反被水冲进了一大片芦苇荡子。他在苇子荡里来回打转,转进了一个水漩处,船撞上山壁,翻了,他记得自己拼命刨水,依稀是爬进了一个溶洞内,跟着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陈筹艰难地说:“然后,等我再睁眼,就看见杏花,大片大片的杏花。那个时候杏树叶子都该长很大了,那里的杏树居然还开着花,你说神不神?杏花林里有个村子……”
每回他一说自己的奇遇,讲到这里时,旁人就会大笑,而后道:“那村子是不是叫杏花源啊?有此奇缘,来日陈兄定然会成为一个不输给陶五柳的诗文大家!”
陈筹感伤地说:“张兄,这确确实实是真的,我绝没有扯谎。”
张屏点头:“我信。”
陈筹感动地瞅着他,跟着又叹了口气:“这还不是最神的,那地儿最神的是……整个村里,全是女子,没有半个男的。”
陈筹睁开眼的时候,身边就守着一个女子,陈筹盯着张屏手里的丝帕,幽幽地说:“就是离绾了,她,怎么说呢,打个不太那啥的比方,那什么京师花魁芊妩的相貌和她一比,就是一团驴粪球。”
张屏没有见过传说中的花魁芊妩,不过他能算出一个美女和一团驴粪球之间的差距。
“离绾在那个村子里,只能算相貌寻常,真正的绝色佳人,是村里的掌山离珑……”
陈筹的目光飘向了不知名的某处,半晌不语。
张屏不得不唤醒他:“掌山可就是那群女子的首领?”
陈筹猛地一惊,收回目光,点点头:“掌山就是那个村的村长,她们都叫掌山。村中的大小事务,都是她说了算。”
他叹了口气,脸上浮起红晕:“如今想来,我倒不如那时就留在那个村中……那与其说像个村,不如说像个国,小国。世外桃源乡,杏深女儿国。”
是了,张屏想起来了,他曾几度听陈筹说过,女儿国的国王要招他做王夫。
他婉转地问:“那女首领,对你有意?”
陈筹的眼神闪烁了两下:“其实……我就是个平常人……但是她们,她们说祖祖辈辈,都只有女子,没见过男人……”
张屏道:“没见过男人,怎么会有祖辈,子孙?”
陈筹道,离绾和他说,村中的女子出生时,手里就会攥着一枚杏核,其母将杏核埋在村外种一棵杏树,那杏子要长到至少十七年才能开花,女子若想要孩子时,就把自己的那棵杏树每年开出的第一朵花,结得第一颗果吃下,便能受孕,同样怀胎十月,分娩,生下的还是女儿。
陈筹当时被这种说法吓得不轻,他以为自己是掉进了一个杏花精的窝点里,要被女妖精们拿去采阳补阴了。
他踅摸着村子周围的路径,想在半夜逃走,却被离绾发现。
离绾很伤心,和他说,她们一族避居于此,就是怕这种习性不被世人所容,当她们是妖怪,将她们灭族。
“她说自己只愿做一个寻常女子,与夫君相厮相守,白头到老。可我说带她走,她又不愿意。”
离绾告诉陈筹,她们注定从生到死都不能离开这个村落。就好像种在土中的杏树一样,刨出了土,就会死掉。
“我看她的确不像鬼怪,她有影子,和平常人一般的吃饭睡觉,会伤风发热,有一回她的手指划破了,流出来的是血……”
张屏聚精会神地听,他觉得这个事儿挺微妙的,按照陈筹一向的说法,应该是那个村落的掌山离珑要招他做夫婿,可他提来提去,都是那名叫离绾的女子。
陈筹垂下头:“而后,我又遇见了一件吓人的事儿……”
有天晚上,他吃坏了肚子,半夜起来去茅厕,发现离绾不在屋中,一边的天空泛红,好像是村落的某处起火了。他蹑手蹑脚靠近那有火光的地方,吓得魂都飞了。
村子中的空地上,燃着一个火堆,烧得全部都是黄纸和纸钱,村中的女子都身穿白衣,盘腿围坐在火堆边,纸灰四散,那些女子都闭着眼,一声不吭。
陈筹颤着腿看了半晌,哆哆嗦嗦地跑了。
不知是否此事被发现了,第二天,陈筹就被村中的几个年长的女子带到了掌山离珑面前。离珑向他道,村中不能留男子,他若想留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她成亲。
陈筹问,与其他的女子成亲行不行?
离珑道,不行,村里唯一能与男子成亲的女子是掌山。
她又问陈筹:“难道我不美?见了我,你还会喜欢其他人?”
陈筹唏嘘地向张屏道:“张兄,不是我故作姿态,虽然我爱美色,但你知道的,这世上有些时候不能光看美色。老实说,那个离珑太艳了,反倒有些吓人。”
美艳得吓人,要怎么个美法?张屏不禁思索。
陈筹刚拒绝了离珑,便嗅到了一阵甜香,跟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小舢板的船篷下,船拴在那个破旧的小码头竹桩上,他身边还放着那个酒葫芦,天刚正午,四周寂静无人,好像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酣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