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摔门而出,险些与门外一人迎面撞到,那人忙后退两步,躬身。
王砚含怒定睛,发现竟是尤太医。
“王大人……兰侍郎的毒有些……”偷眼看了看王砚青黑的脸。
一旁的孔郎中素知王砚最恨人吞吞吐吐,赶在王砚发飙前忙低声道:“大人,兰侍郎的情况,恐怕不太好。”
王砚一怔:“毒不是已经解了?”
尤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之前是有所缓和,但不知怎的,又厉害了起来……”
左右见王砚一副要扑上去掐住尤太医的架势,赶紧侧围上前挡住,孔郎中接着道:“方才兰侍郎又人事不省了。还吐了血。”
陈筹被大理寺护卫从刑部捕快手中夺下,脑袋上蒙了一个黑布袋,摸瞎中,经历无数颠簸、推拉、踉跄,待又被按跪在地,布袋掀开,眼前重见光明,已身在一间石室内,四壁火把熊熊,分不清白天黑夜。离绾在他身边几步之外。陈筹心中大痛,呜呜两声,挣扎望向离绾。
绾儿,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太衰了,命犯刑祸,连累了你!
离绾与陈筹对视,双眸清澈宁静,似乎在说,我不怪你。
陈筹两眼发涩。石室的门隆隆开启,邓绪携着几个侍从缓缓踱了进来。
陈筹连忙欲扑上前,被侍卫按住,只能死盯着邓绪呜呜不已。邓绪一摆手,侍卫取出了陈筹口中的布团。陈筹连忙一叠声地喊:“大人,学生冤枉!大人你认得学生的,学生是良民哪!”
邓绪在一张椅上坐下,道:“你给兰侍郎的信上,怎么会有毒?”
陈筹急得头顶发胀,双耳嗡嗡作响:“大人,学生实在不知!那封信是学生的好友张屏托学生转交给兰大人的,兰大人乃张屏的贵人,张屏绝不可能害他,学生更不可能谋害兰大人!学生一个穷书生,谋害兰大人有何好处?”
邓绪听他说完,又道:“一旁的那个女子,是何人?”
陈筹一阵颤抖,连忙抢答:“她,她是学生的表妹,出生时与学生订了娃娃亲!后来,后来失散了,又再碰到……她一介女流,怎么可能知道礼部侍郎,这件事与她绝无关系……”
邓绪双眼微微眯起:“哦,表妹。姓氏?籍贯?”
离绾口中的布已被取下,开口道:“禀大人,民女名叫离绾。陈郎,休在大人面前替妾遮掩,反倒会惹祸端。”微微抬起螓首,“大人,民女并非陈郎的表妹,乃是抚临郡双全镇杏子村人氏,后家乡水灾,父母皆亡,只剩下民女一个,沦落风尘,本被妈妈卖给沐天郡府的曹员外,路上与陈郎相遇生情……”
邓绪瞥向陈筹:“你从那曹员外手中将这女子买了下来?”
陈筹语塞。
邓绪似笑非笑:“本寺明白了。拐带他人姬妾,按律应受刑责。不过不归大理寺定裁。待此案之后,再看沐天府那里管不管罢。”
陈筹伏地。
邓绪扫了一眼离绾,视线仍落在陈筹身上:“本寺在宜平县微服时,就曾在街市中见过你。”
陈筹连声道:“是!是!学生借住在张屏张县丞宅中,大人微服时还曾给学生算过命,学生……”
邓绪微微挑眉:“尔常到街上去逛?”
陈筹道:“因为学生平日无事,还好吃酒,就常……”
邓绪打断他:“后来怎么又不在宜平了?”
这个,说出高知府那些事儿,好像也不太好。
“学生想三年之后再应试,还是住在京城旁边,比较的……”
邓绪又打断他:“张屏让你给兰侍郎送信,托何人转达?”
陈筹道:“宜平县衙的衙役周承。”
邓绪又问:“尔往兰侍郎府送信,在京城内共待了几日?”
陈筹道:“两日。学生递上名帖之后,没有立刻见到兰侍郎。怕错过传唤,未敢回家,就一直等着。”
邓绪微微颔首:“既递上了名帖,何不将信件一同与兰府门人?”
陈筹道:“这个……学生觉得,信挺重要的,还是亲手转交比较好。”
邓绪的双眼又眯了眯:“你和兰府的下人说,你住在鸿昌客栈,但本寺查到,你是在送信之后,才住进了鸿昌客栈,之前并未入住。”
陈筹一惊:“大人,那是,那是学生怕丢人,为了妆门面,才谎称自己住在了鸿昌客栈……学生其实手头局促,根本住不起那里……”
邓绪盯着他:“那尔当夜宿在了何处?”
陈筹道:“并未住客栈……就随便在街上将就了一夜。大人,学生说的都是实话。大人,学生真的是冤枉啊大人……”
邓绪未有理会,亦未再问话,只站起身,吩咐侍卫将陈筹和离绾分别收押。
兰珏再度昏过去之后,到了晚上也没醒转。
王砚站在床前,看着兰珏泛着灰气的脸,压抑着内心的焦躁,将尤太医唤到廊下,直截了当问:“兰侍郎的毒,到底能解否?”
尤太医犹豫道:“老夫与其他人都在尽力查解,只看这两三日内,若能好转,就……”
王砚冷着脸转过了身。如钩寒月斜挂天上,冷冷银光映着瓦上残雪。
“王公子将来能做本朝神断。”
遥记当年,他为了让兰珏知道跟他砚少混能得多少好处,特意带他去京城最大的勾栏朝朝阁开眼。老鸨竟献上几个大着舌头学了几句吴侬软腔的女子,说是新从江南选来的,被王砚三言两句道出这几个女子相貌口音举止上的破绽,老鸨伏地请罪,一旁的兰珏略惊讶地看着他:“不想王公子竟有这般的眼力,将来能做本朝神断。”
王砚其实心里门儿清,兰珏是被之前交好的穷酸抛弃了,才跟他进进出出,有点赌气的调调,偶尔附和他两句也跟自暴自弃似的,敷衍得很。只是王砚不屑计较。他砚少的风范,处长了自然能体会。
兰珏这话一出,王砚顿时在心里笑了。
这不,已经体会到一二了。
此仅是皮毛层上的一星半点尔。
日后多得你心里眼里都装不下。
王砚折扇轻摇,对老鸨淡淡一笑:“想来这是特意献给本少的猜谜戏法。罢了,既然谜猜出来了,速将真的唤出。”
老鸨如蒙大赦,连连叩首,倒爬出去,送上各样赔礼。
兰珏又道:“不想王公子竟这么有肚量。”
王砚再云淡风轻一笑。呵呵,连你这样冲撞过本少的人,本少都折节下交,辽阔胸襟,难道不是早该感受到了?
寒风入廊,王砚感到衣袖被扯了扯,低头一看,兰徽鼻头通红正攥着他的袖口。
“王伯父,我爹爹……”
这孩子唯有鼻子和额头像兰珏,其余都神似其母,尤其眉眼。
看着他,王砚不禁想起兰珏这么多年所受的诽谤。
其实明明是柳老头的闺女贴了兰珏。
其实按王砚的打算,兰珏本来应该是他妹夫。
当年兰珏中了探花,王砚便生出此意。他妹妹蕴绮相貌与兰珏很般配,就是脾气厉害了点,曾议入宫闱,被王勤找借口推了,生怕她哪天一个不高兴撒起性子,把老王家满门搭进去。
王勤常常说,最好是别让她外嫁,找个倒插门女婿在自家过罢了。
王砚一想,兰珏挺合适,出身差了些,正好方便做倒插门。兰珏的脾气,也不会任由妹妹拿捏,说不定还能反过来磨磨妹妹的性子,他的相貌更是妹妹最喜欢的那一款。蕴绮还和他打听过:“哥,听说今年的新科探花长得很俊,俊得连状元都丢了。哥你是不是还认得他,哪天叫他来咱家看看?”
王砚板脸道:“不害臊,深闺小姐哪能这样说话。”心里却乐感有戏,正好安王妃做寿,便带着兰珏一同赴宴,假装吃多酒迷了路,误闯进女眷所在的内花园。
本来按照安排,蕴绮应该在正对着月门的水池畔扶栏观鱼,蕴绮的相貌,半侧望去最妩媚,且扶栏之姿,也显得娴雅,再一转目,两人能对上眼,就算成了。
谁知道闯过重重关卡到了月门前,池畔是有一个少女带着几个小婢投喂锦鲤,天姿绝色,看得王砚眼都一直。继而大惊,不是蕴绮,蕴绮哪去了?
正惊诧着,小婢瞟见门口有男人,一声惊呼,那少女转目望来。
然后……
然后就和兰珏对上眼了。
这个绝色少女就是柳羡的爱女。蕴绮因为和云相的千金抢着扑蝴蝶,拌了几句嘴,耽搁了。
为了一个蛾子,丢了一个相公,蠢得可以!
兰珏刚开始倒没对柳羡之女怎样,但柳小姐因那一眼,便对兰珏情根深种,据说还女扮男装去找兰珏,执意非他不嫁,柳家门风一时成为笑谈,柳老头被气个半死。
还好,蕴绮后来嫁得也不错。
柳小姐嫁给兰珏没两年就死了,留给兰珏一个兰徽,外加一个诱拐太傅千金的名声。
王砚摸摸兰徽的头顶,硬声道:“放心,你爹爹休息休息就会好转了。王伯父一定将把你爹爹害成这样的人抓起来!”
兰徽抽噎着点头,吴士欣与几个下人哄着他去睡了。
王砚唤过随从属下:“走,回衙门。”
待在此处,只能徒然耗费精力,查出凶手,才是当务之急。
有了凶手,说不定解药也就有了。
随从怯怯道:“大人,要不还是先回府歇息吧?案子不都已被大理寺……”
王砚冷笑一声:“三品大员遇刺,偌大的案子,大理寺怎能独办?刑部必须协助。”
陈筹被关进一间小黑牢,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之后,门处传来声响,陈筹惊喜地往门口爬了爬。
难道是张屏来了?
张屏来了,这事肯定能找到解释!
门打开,进来的两个狱卒打扮的人,先放下一个提盒,从里面取出一碟白菜豆腐,一碟面筋烩丸子,一碗豆芽汤,一碗饭。
“吃吧,吃完跟我们走。”
陈筹浑身一颤,两眼一黑,眼泪刷地淌下:“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不带这样的!案子还没有审!我是被冤枉的!这是冤案!我要上告!我——”
狱卒不耐烦道:“快吃吧,我们大理寺从来不办冤案。大人等着问你话哩!”
嗯?嗝——原来这不是最后的一餐?
在大理寺坐牢都吃这么好啊。
陈筹飞快扒饭,又遭牢狱之灾,实在食而无味,面筋烩丸子里佐味的蒜末爆得很香,把饭菜吃完,也就饱了。
陈筹咽下碗底的最后一根豆芽,站起身:“劳两位差爷久等,走吧。”
狱卒给他套上锁链,又往他脑袋上蒙了个布袋,牵着他出了小黑牢,走了许久后,停下,待眼前重见光明,陈筹发现自己还是在上回的那个大石室内。
离绾也被带来了,跪在不远处。
邓绪仍是在上次的那把椅子上坐下,犀利的视线盯着陈筹。
“本寺刚得到派去宜平的人飞鸽传来的消息,周承数日前便无故失踪,尸首被一樵夫在林中发现。沐天府亦传来消息,张屏正在高知府处,他从未给兰侍郎和你写过信。据仵作验尸所得结果,周承死于刀伤,且死在张屏动身去沐天府衙之前。你且告诉本寺,一个已经死了几天的人,怎么能带着一堆东西和张屏从没写过的书信,送到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