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们将棺材抬进了小屋。
府尹大人与刑部侍郎大人双双驾临,贵气阳气逼人,感受到这种劲头的加持,众衙役心中的怵惧略少了些许。
往小屋去的路上,张屏一直盯着棺材,还来来回回绕着圈走。到了屋门前,张屏突然道:“可否稍停片刻。”
众衙役依言停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大人趴到了地上,钻向棺下。衙役们不禁将棺材又奋力往上举了举,生怕手一软,棺材砸扁了张大人。片刻后,张屏从棺材下钻了出来,拍拍衣襟,衙役们将棺抬进小屋,京兆府的便衣侍卫上前一步:“对不住,张大人,府尹大人有命,任何人不得擅入。”
张屏便就止步,向门内道:“莫将棺放到地上。”
京兆府的侍卫只是奉命办事,并不想跟这个小知县作对,没多说什么。任由张屏指点着衙役们把两张长桌拼成了一个架台,放置好棺材。
张屏又让衙役们将与门在同一侧的窗扇打开,对京兆府的侍卫们道:“请勿让任何人靠近,有劳。”
几个侍卫暗觉好笑,看来这位张知县刚做官,之前出身必然也不怎么样,神叨叨的,谈吐行事都拎不甚清。一个侍卫道:“大人真折杀卑职了,都是卑职份内事。卑职遵府尹大人之命,定会守好此处。”
张屏点点头,离开小屋门前,屠捕头禀告,仵作也已经到了。
仵作还遵照张屏离开县衙前的吩咐,带了一堆盆盆罐罐。屠捕头已简略告知他,府尹大人和刑部侍郎大人驾临,暂时不能开棺。仵作对此事倒是惊喜多过失落,不是跟张知县,说不定就是随府尹大人和刑部侍郎一同办案了,便欣欣然跟着装满东西的马车一道,在一旁空地上候着。
屠捕头这里正和张屏说着,一个衙役匆匆奔来,一脸慌张,气喘吁吁:“禀,禀大人……与大人一同来山上的那位……那位道长,被刑部侍郎大人抓起来了……”
张屏立刻赶向大柳树,远远只见无昧正匍匐在地,脊背微起伏,似在说着什么,王砚与其随从站在他面前。旁侧冯邰正在验看侍卫呈上的坑中泥土。
无昧听到脚步声,回头向张屏投来求救的眼神。
张屏快步走上前,向王砚施礼,王砚向他微挑起眉,尚未开口,冯邰自放置泥土的漆盘上抬起头:“张知县,官府办案之处怎会有个野道?你眼中到底还有无朝廷的章法。”
张屏躬身:“禀大人,道人无昧与下官从小一起长大,从家乡前来探望下官。下官让他到此,是因此案或与风水有关。”
无昧立刻转个方向叩首:“是啊是啊,府尹大人,贫道所言句句属实!张,张知县真可以为证。这边,这边这位县丞大人也能作证!贫道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出了图纸上有个风水局,被带到这里。果不出贫道所料,树下真有口大凶之棺!”
冯邰皱眉:“官府公案之地,岂容此胡言乱语,做诡诞之言?来人,将这野道带下去。”
无昧连连喊饶,王砚道:“且慢。”瞅着无昧道,“你方才说的,是个什么风水局?”
无昧偷偷抬头看了张屏一眼。王砚道:“你看他,就是不敢说了。为何?”
无昧斟酌了一下,大庭广众之下,若贸然说出风水局的真相,说不定诸位大人查案之前,为保太后娘娘颜面,先把他给灭口了。
他便含蓄地道:“贫道只是看出,若柳树下葬棺,不合葬仪。”
王砚道:“那你又怎么知道,柳树下有棺?”
无昧梗住,战战不敢言。王砚抬眼看向张屏,张屏躬身:“禀侍郎大人,下官根据种种证据,推断数十年前,慈寿……”
冯邰冷冷道:“数十年前?如此陈年旧事,你有几分真凭实据?”
张屏道:“下官是从……”
王砚一笑:“敬农啊,棺材都挖出来了,这可是实打实的铁证。”又一瞥张屏,“看情况,你查出来的事,还怪曲折的。本部院尚且不知这口竖插在大柳树下几十年的棺材与我刑部之案有何牵连,不过,有些许蛛丝马迹,却是与我刑部之案重叠了。三言两语,你必然也解释不清楚。就待合适的时间,你再与冯府尹及本部院细细说来罢。”
张屏躬身不语,冯邰也未吭声。
王砚又向冯邰道:“现场取证这事,我不及敬农。不知你都验出什么了。那口棺材,咱们几时开?”
冯邰在心中冷哼一声。
王砚连敲带打,非要掺进这案子,死皮赖脸之相着实可恶。不过眼下情形,拉上刑部及王砚下水,不是坏事。
冯邰遂淡淡道:“取证之事,不可草率,请王侍郎再稍待片刻。”
王砚亲热地道:“敬农你慢慢来,勿要被我打扰。”
无昧得以退下,顿觉捡回一条命,跌跌撞撞遁了。冯邰继续验看泥土,他的随从又从坟坑底、中、边沿各部分别用小银勺挖取泥土,封装进白色的小瓷瓶中。
靠近坟坑的柳树根须也被剪了些许。
随从们又刮了些树皮,剪下枝叶,翻寻挖土时翻开的草皮,切下小块放入小瓷盒内。
张屏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瞅着。
他记得,冯邰所著的《沉疑浮证录》中有云,取证大忌为取未成反毁之。且看此时,冯大人及属下身上都套着玄色的罩衫,面上蒙了布巾,指尖上戴着桑皮纸套,脚上也包着布套,就是顾虑到了鞋底的泥土会与坟坑的土混淆。怕汗气或吐息喷嚏会破坏证物。而用银挑银勺验看,更可以在查看泥土时,顺便验毒。
冯邰取证验尸乃本朝一绝,张屏对其一直十分仰慕。冯邰曾和邓绪一样,将自己的断案经验写做一书,名曰《沉疑浮证录》。但邓绪所著之书文字都简洁直白,收录各种所见所闻所断的案子为实例,或险或奇,还常穿插些妙趣诙谐之语,故极受欢迎,连识字的贩夫走卒与闺阁里的女子都常捧一本当传奇看。而冯邰的《沉疑浮证录》多是论述,用词古奥,或有案子为例,也是寥寥叙之,以证其论。除却朝中官吏与些许文士拜读瞻仰京兆尹大人之高才外,无甚其他流传。邓绪的手录一本接着一本,冯邰就止此一本,便再无他作了。
《沉疑浮证录》张屏早就烂熟与胸,此时看着冯邰勘察,一些不甚解之处顿时豁然。《沉疑浮证录》中,冯邰还提到过他查案的器具都是专门打制,附上了一两幅简图,其余的,张屏默默想象过,但书中所述实在太简略,想象不了太多。他瞅着京兆府的另几个随从背着的木箱或皮囊,打开口的几个,里面密密有序摆放的,肯定就是他想象不到的那些了。张屏内心澎湃不已,恨不能上前摸一摸,看一看。
京兆府的随从们一直就觉得,杵在边上的王侍郎那么笑眯眯地一直盯着府尹大人,真是怪恶心的,忽而又感受到了张屏火辣辣的目光,一抬眼皮便接触到张屏炙热的目光,手里的瓶子差点摔到地上,冒出一层层鸡皮疙瘩。
幸而,不多时,冯邰便摘下了蒙面的布巾,示意一两名随从留下,继续取证。王砚笑得像颗开花的大枣一样道:“敬农呀,是不是要去看棺了?”
张屏亦充满期待地瞅向了冯邰。
冯邰摘下指尖的桑皮纸套,着随从帮他脱下身上罩衫,面无表情地一颔首。
小屋,棺材,都与张屏离开时一样,甚至连门前的侍卫姿势都无变化。冯邰率先踏入屋中,王砚随后,张屏和谢赋跟着进去,再塞进几个随从,小屋顿时就满了。
王砚道:“地方略狭小了些。”
谢赋立刻行礼道:“下官到门外听候吩咐。”
冯邰瞥了一眼毫无跟着退下自觉的张屏:“窗扇,是张知县让人开着的?”
张屏低头:“这个时节,无向西北之风,下官只让开着这侧窗扇。”
冯邰对他的卖弄聪明已习以为常,向随从道:“将其他的窗扇也打开。”又审视棺木,“看坑穴形状深长,下窄上宽,再看棺身痕迹,此棺乃棺头向上竖插在土中的。”
张屏道:“是。”
冯邰对他贴上来的应答不予理会。两名京兆府的侍卫从棺头棺身棺尾等各处取下碎漆与残余泥土,又刮下些许木屑。冯邰注视棺尾良久,戴上桑皮指套轻轻抚摸,而后略一点头,又有京兆府随从上前,服侍他穿上罩衫,取出布巾,冯邰淡淡向王砚道:“王侍郎若要看开棺,最好也将口鼻蒙上。”
王砚含笑道:“敬农所言甚是,我蒙。”他的随从亦笑着向京兆府的随从一作揖,京兆府的随从只得又取出一条布巾。
冯邰再看向张屏:“张知县,你先出去。”
张屏躬身退下,跟着立刻出现在了窗口,冯邰眼角的余光瞥到,只当没有看见,吩咐随从开棺。
几个随从自随身木箱中取出了样式奇怪的工具,将棺上的钉子一一撬起,拔出,麻利地在钉上缠上各色丝线标序,收进小匣中,而后有序退出屋外,换上几名侍卫入内,身穿皮甲,双手缠布,遮着面巾,抓着棺盖边缘,试抬一下,向冯邰一躬身。
冯邰点点头,转而对王砚道:“王侍郎,你我且去外面一站。”
王砚道:“成。”
两人一同出了小屋,冯邰又盯着贴着窗台的张屏道:“你也向后站站。”
张屏知道,这是冯邰担心棺中有浊气或机关,伤到了他。他默默向后站站,心中暖暖的。
冯邰再向屋中侍卫示意,侍卫们手臂一起,利落地侧掀开棺盖,迅速蹲下。
棺盖中没有冒出烟雾,也没有飞出什么异物,更不曾跳起一具干尸。
片刻后,几名侍卫站起身,齐齐朝门外行礼。
冯邰再度走进门内,王砚跟上,向棺内一望:“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