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二十三年的春天,春风里总夹杂着丝丝寒气,那暖意怎么也留不住,二月里还飞了大雪,冷得人哆嗦。
“这天气,前日里还有点儿日头,今天就阴风惨惨了,指不定又要下雪了,也不知道五姑娘出嫁那天会不会飘雨,那可不是好兆头。”暗香一边给楚涟漪梳头,一边嘀咕着天气。
为了没几天就要出嫁的五姑娘,楚府上下人等几乎都被四夫人给提调了起来,仿佛嫁的不是一个侯爷,而是当今的天子似的。
为了这阴风夹雪的天气,四夫人没少发脾气,还特地去城外的法恩寺请了和尚来做法事,求的是二月二十二日当天风和日丽,能有个好兆头。
眼看着今儿都二十了,也不见天上的阴云有散去的兆头,急得四夫人嚷着要找法恩寺和尚的麻烦。
疏影将缠枝莲纹掐丝珐琅彩的手炉放入楚涟漪的手中,又为她披上翠云裘,这才扶了她出门。
待入了老夫人的屋子请了安,四夫人一扫楚涟漪那娇娇悄悄的素净模样心头火就摁不住的往上冒。
只见楚涟漪上身着了宝蓝色织金缠枝牡丹纹缎面通绣短袄,下面着了暗折枝牡丹纹白缎马面裙,底部饰了彩色花鸟纹裙襕,,挽起的双丫髻上仅饰了一排小珍珠簪子,通身再无其他金银首饰。
“怎么大喜的日子,姑娘也不着得喜庆点儿?”四夫人撇了撇嘴。
楚涟漪其实并非要这般素净,不过是因为天气冷,带那些金啊银啊的项圈、镯子,碰着肌肤总觉得冰沁沁的,她又知道四夫人最近急得嘴角长燎泡,看见人就刺儿,也不同她计较,含着笑又给四夫人道了万福。
“姑娘这一身也太素净了,又不是没首饰,被亲戚朋友见了,少不得要说姑娘小家子气,虽说出了事儿,可也不能太不像样子,大喜庆的好歹也带个金镯子啊,上次太夫人不是把她那嫁妆里的翡翠金镯子都赏你么,怎么也不见戴,是嫌弃那镯子么?”四夫人见楚涟漪不答她,越发的气愤起来,逮住这点儿就不放了。
楚涟漪的心“咯噔”往下沉,本还庆幸那镯子的事没人提,她也少在太夫人跟前晃悠,可今日却被四夫人给点了出来,还是当着太夫人的面,楚涟漪少不得要应付一番,“祖母赏的那镯子实在太珍贵,这几天家里人来人往的,我怕伺候的丫头不小心,弄丢了就心疼了,所以才没戴。”楚涟漪上前腻在太夫人的跟前笑着道。
太夫人见她应答自如,又说得在理,也没往心里去,只说:“你这孩子,一个金镯子怕什么,去祖母首饰盒里再挑就是了。”
太夫人因见五姑娘的婚事办得红红火火的,只有楚涟漪的婚事还没着落,以后孤零零一个人就可怜了,她又是个护短的,所以最近越发的疼惜楚涟漪。
楚涟漪娇笑着又缠了太夫人一会儿,这才去一旁用了早饭,同姊妹几个聊了聊天,心里却一直惦记着那金镯子的事情,总得想个办法要回来才是。
好在二十二那天,天气晴好,也不知那法恩寺的和尚是否真有神通,四夫人心情好了许多,也就再没提那镯子的事情。
待忙完了五姑娘的婚事,已经到了三月初,可天气依然不见好转,时冷时热,大氅之类的大毛衣服都还脱不下。
虽说天气冷,但丝毫不阻碍各家的夫人、小姐借着女儿节的日子邀朋聚会,其中京里最雅的集会定然是以诗会友,其中以蕙亭县主的海棠诗社,晋阳侯府大小姐的玉兰诗社最为出名,可今年偏偏冒了一个新鲜的面孔出现,那就是禹亲王府的小姐。
据说,这位小姐是禹王府老太妃的侄女儿,一直养在老太妃的膝下,大树底下好乘凉,难得有机会能攀上皇亲,虽然那禹王府的小姐只是旁支,但也不妨碍大家对她邀集的诗社趋之若鹜。
只是奇就奇在,仿佛这位禹王府的小姐对楚府的姑娘特别看重,除了出嫁的和年岁太小的之外,都收到了邀请函,就连楚涟漪也破天荒的收到了邀请。
虽然不解其中的奥妙,楚涟漪却不得不上钩,尽管要在禹王府里找到那个人仿佛是大海捞针,况男女有别,但总是有一丝希望的,所以楚涟漪还是下决心应了邀请。
楚涟漪去同太夫人商量的时候,她也没阻拦,只吩咐说亲王府不比寻常百姓家,有不得不守的皇家规矩,还专门托人请了从宫里退役的姑姑到楚府给应邀赴会的几个姑娘教习礼仪。
为了这事,三夫人、四夫人和五夫人还赶着给六姑娘、九姑娘以及十三、十四两位姑娘做了新衣服。
到那约定的日子,楚府一共去了七位姑娘,楚府大姑姑的大女儿刘明秀和柳茜雪都在应邀之列。
太夫人为了不落楚府的面子,给各房都派了马车,连柳茜雪也单独乘了一辆,为此柳姨妈没少在太夫人面前说奉承话,心下也十分感激太夫人的慷慨。
楚涟漪望着眼前争奇斗艳的姊妹,忽生出一种选秀的古怪感觉,待马车行至禹王府,从王府花园的西角门入了府,自有禹王府的仆从引了楚府的车夫、小厮去一旁歇着。
一大群穿着青绿比甲、红色短袄,红色马面裙的丫头、婆子便上前来簇拥了楚府的姑娘入了垂花门,往东走进了一处书着“退修园”三个大字的月洞门,这便是王府花园的西侧的园门了。
禹王府的花园乃由江南造园大师张三千构山理水,风致雅然,独具风格,吸引了无数想一睹大师手笔的宾客,有不能拒之者颇多,又因着宾客不能从正房内院入花园,便在西侧又开了一道园门,今日楚涟漪等人便是从此门而入。
有丫头、婆子在前引路,楚涟漪等人上了爬山游廊,放眼望去只觉古木参天,修篁翠竹,气势雄踞,行百步,才发现众人所在乃是一处依园墙的山坡,坡上有古亭一处,能鸟瞰整府花园,带路的丫头领了众人从右方的假山小道盘绕而下。
虽只是一座假山,但人行来,仿佛置身崇山峻岭之中,树木层叠间杂,虽五步之近而不能视前之路,山石古朴雅致,藤萝缠绕,耳畔有潺潺溪水声,能让人忘忧解乏。
山路有狭窄、陡峻之处,有时甚至需要人搀扶才能下行,楚涟漪听得一声惊呼,回头一看却是暗香跌坐在地上,崴了脚。
楚涟漪见她眼泪汪汪,便知定是伤得重了,一旁的丫头、婆子利落地搀扶起暗香,从一旁地势平坦的地方扶过,往内院寻人医治,楚涟漪在一旁连连谢过。带暗香走后,她才发现原来这假山有陡峭之路,也有平缓之路,只是不知是否是为了让众人欣赏风光,所以领路的丫头才带人走了这条陡峭之路。
绕过假山,屈曲前行,又过数景,至一片桃林前这才停下。此地遍植桃树,三月桃花灼灼,几乎迷了人眼。
京里人瞧不起桃花的俗艳,甚少见到在院子里种植大片桃林的,楚涟漪细细分辨了一下,那桃树的种类不下十种,各有妖娆,一片望去仿佛云蒸霞蔚,林中有阁一座,名曰“香蔚”,这里便是今日“桃花诗社”的雅集之处。
接上文
楚涟漪等人入内的时候,主人已经在茶点宴客了,见她们一群人进来,起身迎接,丝毫没有亲王府贵戚的架子。
楚涟漪见那女子约略十四、五的样子,柳叶眉,鹅蛋脸,清秀婉约,着了浅黄绣绿萼梅短袄,嫩绿织金三襕马面裙,脖子上戴了八宝璎珞金项圈,显得端庄肃重又不失亲王府的气派。这便是下帖子邀客的芳姑娘了。
主客彼此见了礼,芳姑娘又一一介绍了坐在位置上纹丝不动的几位女客。
那位一脸倨傲的是礼亲王府的兰郡主,圆润脸蛋的是嘉宁公主府的宝姑娘,秀气得风一吹就要倒的是简郡王府的宜郡君,还有一位心宽体胖的是一等武毅公府的雅姑娘。
所宴之客全部是王公贵戚,让楚涟漪觉得自己等人被邀请是十分蹊跷的,而那位芳姑娘也太过有礼。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楚涟漪也不是那种没事儿找事儿愁的人,众人坐下之后,又来了一位女客,人未至而花香袭人,芳姑娘起身介绍说这是她的嫂嫂花氏。
楚涟漪见那花氏未语先含笑,端的是温和谦雅,直道自己本不该扰了各位姑娘的雅兴,但奈何芳姑娘说此次出银子置酒席的是她,非要拉她这个出钱的东主来做陪客。
那花氏话也不多,诸位姑娘讨论配饰、首饰之时,她只温婉地笑笑,在一旁招呼起各位宾客的茶点吃食来,心思细腻,面面俱到,偶尔画龙点睛地奉承上一句,就连那一脸倨傲的兰郡主对她也不吝啬一丝微笑,这花氏俨然就像是禹亲王府的正经女主人了,还颇得众人的喜爱。
花氏亲自执壶为楚涟漪倒茶的时候,牵起她的手轻轻拍到:“都说楚府的水养女儿,瞧瞧,这位妹妹真正是国色天香,只不知是哪家的男儿有这等福气?”
此话一出,六、九几位姑娘都变了颜色,只有楚涟漪依然含笑相对。
兰郡主出声道:“这位是楚府的十二姑娘。”
花氏“呀”了一声,万分歉意地低了低头。
楚涟漪心想看来自己被退亲的事,京里只怕是没人不知的了。
那花氏低头的一瞬,又自信看了看楚涟漪绦环上系的五彩蝴蝶络子,确实好生眼熟,“十二姑娘这蝴蝶络子编得真是精巧。不知京里最近可是时新这种蝴蝶络子,上元灯节王爷带我逛灯市的时候,也见了有位姑娘的帽檐上坠了这种络子。”
“这络子是十二妹妹身边那巧手的丫头编的,也就她心思灵巧,想着将这络子坠在那帽檐上。”六姑娘借机搭上话。
楚涟漪少不得又应酬了几句,花氏也没再询问,众人聊了些家常,都是宫内哪位贵人得宠,哪位妃子的服饰别处新意等事,楚府的姑娘又完全搭不上话了。
少顷才进入正题。
那位芳姑娘腼腆而少语,说起作诗的规矩来,声音还略微发颤,“咱们今日以桃花为题,不限韵,或五言或七言皆可。这香蔚海里植有梅十三种,还请各位品评,咱们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请各位移步赏花。”
说罢又有那丫头、婆子伺候众人起身穿了大氅,众人一路赏游,渐渐分开,或埋头苦思,或临水遐想,都想做出好诗来压人一头。
楚涟漪素来爱水,那领路的丫头也机灵,领着她穿花绕水,行至林中水面浅窄的地方时,有一架低矮无栏的石桥飞虹水面。
因溪流潺潺,遇水中白石激溅,水润石桥,长久之后,那桥上便生了苔藓,行走上去都别外小心。
楚涟漪轻轻提了裙摆,跟在那小丫头的身后上桥,哪知那丫头脚下一滑,向后倒来,楚涟漪第一反应就是上前接住她,结果两个人都站立不稳跌入了浅溪之中,好在水不深,仅仅是没过小腿肚,但跌坐在水里,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又冰又凉。
小丫头一声惊呼,众人都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芳姑娘给赶了过来,那小丫头“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姑娘原谅……”一边说一边猛磕头,好在那是泥地,否则指不定得磕破血来。
“还不赶紧扶了十二姑娘去更衣。”芳姑娘也没责备那丫头。
那丫头如蒙大赦,赶紧起身。闻声而来的六姑娘解下自己的大氅就给楚涟漪围上,想要跟着楚涟漪一块儿走,却听那兰郡主不耐地道:“一炷香的时间马上就到了。”
六姑娘一脸为难,楚涟漪知道她是想在这桃花社上搏个名头,与王公亲贵攀上关系,不辱那探花夫人的名头,便道:“六姐姐,我自己去更衣就是了,你赶紧把诗做出来,到时候也跟我讲讲。”说罢捏了捏六姑娘的手,让她放心。
这一番闹腾下来,芳姑娘又派了一个大丫头并跟上,一起送了楚涟漪到离香蔚海最近的山川风雨阁更衣。
因着虽进三月,但春风刮面依然凉寒,更何况衣衫全湿,楚涟漪冻得发抖,脚下便走得快了些,也没心思再留意周遭环境,待进了山川风雨阁西侧厢房这才停了下来。
春里这山川风雨阁近水而寒,还没用上,所以也不曾生火,那跟来的大丫头告了罪,说是去取给楚涟漪更换的衣服,那小丫头也告了罪,急冲冲出去,又急冲冲回来,手里提了火盆,拨了拨盆灰,让火烧得往些,屋子里这才有了丝暖气。
那小丫头净了手上前来伺候楚涟漪脱衣服,额头红红黑黑的,眼圈殷红,身板娇小,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按捺不住地打了一个喷嚏,连退了三步告罪。
楚涟漪见她楚楚可怜,仿佛自己在虐待童工一般,又见她浑身和自己一般湿透了,好不可怜,便道:“你下去换件衣服再过来吧。”
那小丫头感激地应声去了,留下楚涟漪一个人独自在西厢房,这才有些害怕。她轻轻走近与正房链接的那槅扇处,门是从内拴住的,又细细听了听声音,没有任何响动,楚涟漪心想自己真是疑心病太重了。
她与禹王府素无来往,也没能耐能惹得王府的人费尽千般心思来算计,也许暗香崴脚和自己落水都是意外,楚涟漪在门口又站了片刻,直到身上冷得受不了,打了个喷嚏,这才动手解开自己的纽扣。
将外裳、裙子和湿透的中衣都退了去,只留下湿透的内衣,怎么也不肯脱,裹了大氅坐在火盆旁,心里想着那两个丫头去得也太久了些。
楚涟漪这边正焦急地等着那两个丫头,桃花社那边却已经热闹了起来。
兰郡主最先成诗,花氏在一旁看着奉承了几句,自己的诗也写好了,正此时她身边得力的丫头香坠走到她身边在她耳旁嘀咕了一阵。
花氏搁下笔,心里越发确定那十二姑娘就是上元灯节自己顺着王爷的视线看到的那位姑娘。
楚涟漪不懂王府的规矩,花氏却是深悉的,这府里的丫头没有一个不机敏伶俐的,哪能有摔倒之人还往后压住客人的。再说那小石桥,丫头们走了无数次,怎么就偏巧今日滑了脚。
花氏想着那十二姑娘的花容月貌,不放心这才让香坠跟了去。却发现丫头安彤去自己的香雪院取衣服。
要是换个丫头,花氏也就不会多想,那安彤却是王爷身边的贴身丫头水彤的妹妹,虽不在王爷身边当差,可暗地里肯定是帮衬王爷那边的。
怎么偏偏就派了安彤去伺候那十二姑娘。
想至此,花氏便坐立难安。花氏虽觉得王爷不可能一直不娶正妃不纳妾,可断然不能是十二姑娘。花氏想着那上元灯节上王爷急切地寻人的样子,便知道定不能让那十二姑娘入府。
花氏是素来知道王爷重情重义的,先禹亲王妃比王爷大了三岁,王爷十三岁成亲,那王妃对王爷照顾颇多,一同经历父丧,又守丧三年,王爷与她恩深情重,甚少去偏房,好不容易熬到那王妃过世,自己才能入了王爷的眼,可不能再来这么一出。
于是花氏悄悄对芳姑娘道:“楚府的姑娘来咱们府里也不容易,总不能一直在这香蔚海里坐着,这儿湿气阴重,倒不如去地高而气爽的山川风雨阁设宴,也可以接应十二姑娘,阁中正好可以俯瞰王府花园,岂不妙哉?”
芳姑娘第一次在府内宴客,也想做好,便点了点头,让丫头、婆子收拾餐盘,领着众人穿花扶柳去了山川风雨阁。
山川风雨阁离香蔚海甚近,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而已,顷刻众人便上了山。
楚涟漪听得人声渐进,仿佛辩得出那兰郡主的声音来,刚收紧的心又放了下来,正此时,那正房与西厢房相隔的门却忽然打开了,走进来一个身着紫袍的男子,不是唐楼又是谁。
也来不及细说,唐楼拉了楚涟漪的手,抱了她搁在一旁屏风上的衣服,急急往正堂去,也不知碰了什么按钮,正堂侧边现出一道门来,唐楼揽了楚涟漪的腰闪了进去。
片刻后,便听见启门的声音,和众多姑娘谈论先才诗作的话语,好不热闹。
楚涟漪在暗室门后惊起一脑门子汗,如果被这些人看见阁内不止有自己还有一个男人,她的名声可就真的再也捡不起来了,即使抹脖子死了也要被人诟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