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黑炭,捡煤块,墨水脸,没人要。”
“黑小子,羞羞羞。”
几道童稚声从草堆后传来,小的只有三四岁,大的七八岁,几个人围在一起,挡着蜷缩在草堆前的一道小小身影。
“嘿,黑小子,你为什么长得这么黑?是不是你爹怀你的时候喝了好多墨水。”
那小身子还是缩着,愣是一动不动。
“要我说,他娘以前肯定是烧煤的,所以他这么黑。”
还是没反应。
过了许久,不管那些孩子怎么说怎么笑,那小身子就是缩着,连头发都没有动上一动,脑袋埋在□□也不抬起来,那些孩子讨了个没趣,陆陆续续悻悻然地离开了。
可那小身子还是没动静。
半晌,一只很小的绿毛龟从那小袖口钻了出来,那小脑袋终于慢悠悠抬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啊恩。”
那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小男孩,全身上下的肌肤,真的都有如过熟的麦子,醇厚的蜜汁,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低下头,看到趴在脚边的小绿毛龟,用双手捧了起来,“龟龟,我们回家吧。”
夕阳照出了他的影子,在漫无边际的麦田间被拉得很长很长。
***正文***
毫无疑问,非常居是个看上去很破烂的小饭铺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生意每次一开门总是门庭若市,十里街坊都知道,苏家那两姐妹其实家底不薄。
模样好,脾气好,人品好,这是街坊对于苏家老大苏然的评价,所以当苏然找上隔壁街的王大媒公说自己想在过年前找个夫君的时候,年过半百的王媒公笑成了一朵全是褶子的花,倒像是一只新鲜出炉的肉包子。
有钱没钱,娶个夫郎好过年。
王媒公带着几张画像上了非常居,他最近收了左领右舍不少好处,自然会为她们的儿子多说些好话。
“苏老板,来看看,这些可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绝对都是宜家宜室相妻教女的好人选。”
“都会做饭吗?”
“这是当然的。”王媒公殷勤地将手里的画像送上来,苏然看了一眼,随手从里面拎了一张出来,“就这样吧。”
“就这样?苏老板你不好好看看挑一下?”王媒公满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说,这可是娶夫郎,又不是挑萝卜,哪有人是这么挑的。
“随便就行。”苏然把那张拎出来的纸递过来,王媒公还在满腹震惊中,一个没接住,那张纸飘出去,掉在地上,被一只脚给踩在了脚下。
“哎哎,你这人怎么回事?”王媒公冲了过去,被那中年女人一张冷脸吓得哆嗦了一下,还是憋着气喝道,“走路怎么也不看着路,踩着东西了。”
那中年女人将一张纸拍在柜台上,正是之前苏然贴出去招厨子的布告,“还招不招?”
苏然摸了摸下巴,“改了,我现在,打算找个会做饭的夫郎。”
那中年女人眯了眯眼,“那我把儿子嫁你。”
“会做饭?”
“会。”
“可以。”
两人三言两语敲下了婚事,王媒公一张嘴张得能吞得下一个鸡蛋,“喂,哎,苏老板,你这是…”
不管王媒公心里埋汰苏然娶夫郎比挑萝卜还不上心,就在过年前,苏然娶回了一个小夫郎。
那中年女人姓梁,单名一个颂字。
“他叫小龟。”
“他很喜欢养乌龟。”
“好好待他。”
那中年女人来去匆匆,拜完堂便离开了,苏然站在非常居后院的厢房前摸下巴,半晌,她推开门进去,小夫郎果然小小一只,乖乖盖着红巾坐在床头。
苏然走上前掀开了红盖头,小夫郎脸上被涂了厚厚一层□□,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苏然过去打了温水,替他把脸上的粉都给擦了。
“你叫梁小龟?”
小夫郎面无表情地乖乖点头,“嗯。”
“饿不饿?”
“饿。”
苏然温和地笑了,摸摸他的脑袋,“乖,那就去做饭吧。”
***
梁小龟挎着一个大菜篮子走在街上,他裹着厚厚的棉袄,棉袄有一圈白色的绒毛,围着他的脖子,衬得他的肤色更深了。
周围有好些人见着他,立刻开始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瞧见没有,那就是非常居苏老板昨天新娶的夫郎,听说长得很黑,没想到还真的是个黑小子。”
“我听说王媒公给苏老板说了不少人,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
“谁晓得呢,你想隔壁街李家的小儿子,在咱城里也算出挑了,听说早两年就想嫁给苏老板,如今输给这么个黑小子,估计是够憋屈得了。”
“他听见我们说话了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看那张脸除了眼珠子眨了两下就没变过。”
“还能有什么反应?装清高呗,不屑理咱们。”
…
梁小龟在一众视线中挎着大菜篮子走回了非常居。
刚过辰时,梁小龟来到非常居后院的厨房,妻主说他以后要负责非常居开门时的所有菜色,不过妻主还说开门这种事看心情,高兴做就做,不高兴做就轰人关门。
妻主很显然不会做生意,怎么可以赶客人走?
“龟龟,我突然觉得自己责任好重。”梁小龟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只巴掌大的绿毛龟,放在灶头上,搬了张板凳蹲在地上择菜。
没多久,从他的衣摆下面又钻出来两只小一些的绿毛龟,爬到地上。
一个时辰后,苏然在非常居的后院的水缸里发现了一整窝绿毛龟。
她站在厨房门口,朝蹲坐在地上的小夫郎勾了勾食指,“梁小龟。”
“妻主,早。”
“我们来聊一聊你的嫁妆。”
“我没有嫁妆。”梁小龟摇头,“妻主要休了我吗?”
“不,你有嫁妆,而且你的嫁妆有一点多。”
梁小龟抬着脑袋看着她,苏然走到灶台边上敲了敲灶头上最大的那一只龟壳,被打扰的绿毛龟探出了脑袋,苏然的手刚好放在它的头边上,它一张嘴,在苏然的食指尖上重重咬了一口。
苏然娶回小夫郎的第一天清晨,她手指上吊着一只乌龟,在厨房和小夫郎大眼对小眼。
小夫郎伸出小胳膊送到她面前,继续面无表情,“对不起,妻主,龟龟咬了你,你不要赶它走,我代龟龟让你咬回来。”
***
梁小龟嫁给苏然十天后,苏老板手上的小伤口长好了。
非常居后院的水缸已经成了绿毛龟的新家。
梁小龟一直都是个很勤快的人,每天会早早起来买菜熬汤做饭,当然隔天晚上他会先询问妻主明天是否需要开张,如果不用开门做生意的话,他就只需要准备他和妻主两个人的饭菜,他就可以在日头不是很辣的时候陪龟龟一起晒会太阳。
梁小龟发现她的妻主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她总是在笑着,可很多时候,他却感觉不到真正的笑意。
就好像很多时候他会高兴,会生气,会伤心,可大家都说,他没有一点表情。
所以他和妻主,其实都是很奇怪的人,是吗?
***
苏然娶回小夫郎十五天后,苏然发现她有了一个新的爱好,该怎么样让她那疑似颜面神经失调却又无比乖巧的小夫郎露出些许表情来?
苏然藏了梁小龟的宝贝绿毛龟。
“妻主,你有看到我的龟龟吗?”
苏然笑着摇头,“着急吗?”
他点头,苏然摸着下巴,这就是着急了,这就是丧气了?眼角都没有垂下过一丝丝。
梁小龟突然把尾指含在嘴里吹了声口哨,柜台后收碎银的匣子里发出了咔咔的声音,没多久,绿毛龟顶开匣盖子努力地探着脑袋想要爬出来。
梁小龟走过去把它提了出来,看看匣子,又看看苏然,“妻主,为什么龟龟会在银匣子里面?”
苏然笑着也看了那匣子一眼,“也许它喜欢上了银子的味道。”这匣子可真够不结实的,下次得找个乌龟顶不开的东西给藏着。
苏老板坚持了半个月,半个月里,绿毛龟几乎爬遍了非常居的每一个犄角旮旯。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进了非常居的后院,她那面无表情的小夫郎看了她一眼,“妻主认识吗?”
“算是一个故友。”
于是他无比淡定地开始烧水,给人止血上药缠绷带。
苏然摸着下巴,脸上依旧挂着笑容,深思地看着正在忙碌的背影。还是,没表情啊。
***
梁小龟嫁给苏然一个月后,觉得妻主越来越奇怪了,没事就喜欢围着自己转,还老是喜欢在他身上摸摸捏捏,然后叹气。
梁小龟知道自己和妻主还不算是真的妻夫,因为她们一直都没有圆房。这天晚上,苏然把小夫郎抱在怀里闻闻嗅嗅,亲了好几遍,叹了口气搂着人睡觉了。
这么小一只,还是再长大些吧。
梁小龟心想,妻主,大概就是以前听人说的那种“不行”的女人吧。他安慰地伸出手拍了拍苏然的背,心道,没事,我和龟龟都会陪着你的。
厢房里那个受伤的女人终于醒了,梁小龟去给她送饭,她看了他好几眼,终于笑道,“你就是笑面虎的男人?还真是…哈哈。”那女人大笑起来,梁小龟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他把托盘放在桌上,那女人坐起了身来,“谢了。”
梁小龟点点头,走出去的时候还听见那女人的声音,“苏然呐苏然,你笑太多把你男人的份一起给用完了。”
那女人来去匆匆,第二天就离开了,什么都没有留下,梁小龟喂乌龟的时候发现龟龟生的小乌龟少了一只。
“妻主,我的小乌龟被偷了一只。”
“?”
几年后,苏烈无意中遇到了那个顺龟贼,“我姐夫的乌龟呢?”
那女人从身上掏出来一只大了些许的绿毛龟。
“养得倒是不错,你偷我姐夫的乌龟干什么?”
那女人叹了口气,“干我们这行的,要是能练到你姐夫那面无表情的功力,也算是圆满了,我想带着这只乌龟鞭策自己,不过看起来是没什么用。”
“谁规定当杀手非得面无表情。”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子动手的时候才有震慑力吗?最重要的是佣金会多,现在都讲究冷面杀手,你瞧瞧花红榜上靠前的那几位,都是如此。”
***
发现丢了小乌龟的梁小龟之后每天早晨起来都点一遍乌龟。
苏然靠在一边看着他将乌龟挨个排好数数,总觉得她的小夫郎就像一只荞麦面馒头,虽然没白面馒头好看,可是味道好还有营养。
梁小龟突然抬起头来看着苏然,“妻主?”
“嗯,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妻主的笑容像是要把他放在笼屉上去蒸熟再吃下肚。
“小龟。”
“嗯?”
“你给人上药止血的动作很熟练,以前也给人上药?”
“嗯,给娘亲。”
苏然想起那个冷脸中年女人一身的肃杀之气,站在他边上摸着他毛茸茸手感很好的脑袋,果然像她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不单纯的生意人还是娶个装成普通人的江湖人家的男孩来的般配。否则,她该怎么去处理那些时不时滴着血摔进来的人,怎么去解释堂内那些一身匪气的人。
“真是个活宝贝。”苏然抱着梁小龟亲了好几下,离开后院的时候没有看见她的小夫郎正看着她的背影,脸上还是面无表情,眼里却甚是心疼。
梁小龟手里捧着绿毛龟,“龟龟,妻主真可怜,我要不要告诉她其实我知道了,我不会嫌弃她的?”
“还是不了,如果她不想我知道的话,我还是当作不知道吧。”
“我一直陪着她就好了。”
***
梁小龟嫁给苏然两年,绿毛龟又生下了一窝小乌龟,非常居的后院多了一块硕大的石墩,上面满是青苔,还有一个大水洼,日头出来的时候,总有大大小小的乌龟趴在上面晒太阳。
梁颂来过几次,都是来去匆匆,虽然还是一张冷脸,不过看起来倒是对梁小龟稍稍拔高的身材和红润的气色很满意。
非常居这天开门迎客,清早苏然出了趟门还没回来,堂内坐着好多持刀佩剑的女人,各个浑身草莽之气,指明了菜要够辣,这些女人自来熟得很,自己舀了酒就喝上了,梁小龟在后院厨房忙碌着,辣椒一把把地朝锅里洒,等他端着托盘出来的时候,堂子里除了那些女人,还多了几个男人,有老有少,其中一个年轻的男子他倒是见过几回,总是对他满脸敌意。
“看吧,我都说了,苏老板娶他回来压根就不是当夫郎的,是当厨子跑堂使的。”
“也是,毕竟生得这么黑,想来也不会招人喜欢。”
那个年轻男子没说什么,他身边的老男人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既然是这样子的话,这回包在我身上,反正你嫁来还有陪嫁的人,想要厨子跑堂还不容易。”
“王媒公,拜托你了。”
梁小龟上完菜,伸手挠了挠头,怎么他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他们说这些话也不避忌一下。
梁小龟心想,陪着妻主的人,还是只要自己一个就够了,再有别人的话,他会不开心。
梁小龟回后院看着火去了,堂里那些女人酒兴正高,水渍溅了满地,其中一个女人喝了半醉,摇摇晃晃站起了身,说是要去茅厕,她浑身踉跄,一下子撞上了另一张桌子的桌角,挂在腰际的一个袋子被撞掉,砸在地上,发出噗呲一声,那袋子散开来,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了出来。
“啊…”堂子里想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王媒公吓得双眼一翻晕了过去,那女人被尖叫声刺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一怒砸了酒坛,地上碎成一片,“叫什么叫,再叫一起砍了。”
梁小龟听到尖叫声从后院走出来的时候,剩下几个男人逃也似地离开了非常居,地上的人头还在滚来滚去无人理睬。
他走过去用力掐着王媒公的人中把人弄醒过来,在王媒公慌乱失措吓得尿了裤子的眼神中提着那个人头上的头发把人头重新裹好拿给桌上的女人,“这里还有其他客人,这个不要拿出来。”
想了想,他补了一句,“不过这一次,我可以少收你们的酒钱。”
***
“小龟。”
“嗯?”
“你今天好像心情很好。”
“嗯。”
“那笑一下。”
苏然伸手□□着他的脸,伸手提着嘴角拉出了一个诡异扭曲的笑容出来。
梁小龟从她的魔爪之下逃脱出来,苏然拉下他捂着嘴巴的手,“那亲一口。”
梁小龟又被苏然一把抱了起来,额头眼睛鼻子嘴巴连着亲过来,她抵着他的额头,弯起唇磨蹭着他的唇瓣温声低语,“我想,我已经可以开吃了。”
梁小龟迷迷糊糊地想,妻主她,不是不行的吗?
睡过去之前,他又想,原来妻主没有不行,不过他还是会一直陪着她。洞房花烛夜那一晚,她掀开盖头温柔地替他擦去那满脸让人难受的脂粉时,他就想,她应该会是一个好妻主。后来,龟龟咬了她,她没有生气,也没有要赶走他的乌龟们,他想,他果然没有看错,她是个好妻主。
“妻主。”
“嗯?”
“我喜欢看你现在的笑。”
“怎么我以前的笑你还不喜欢了?”
“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这样的,真的,喜欢。”
苏然放开了唇角的弧度,“以后对你笑的,都会是真的。”
苏然想找一个厨子,可是厨子不会一直在非常居做下去,于是苏然想,她干脆娶个会做饭的夫郎回来,那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娶回家的夫郎就可以一直拴在一起,她以后也不用再费神找厨子了。
她娶回了喜欢养乌龟的梁小龟,她喜欢上了他那面无表情的乖巧小夫郎。
“妻主,你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荞麦面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