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朝望笛城,有三十里烟雨坊,金瓦砌金楼,金砖铺金地,三十里的销金窟,太多人在这里散尽了千金,一夜间垮了三代积富。
从烟雨坊的石碑牌坊下向南数过去,碧瓦堂,金屋阁,赤颜轩,然后,是烟雨坊销金窟内镇坊之楼,烟雨楼。
烟雨坊十公子,烟雨楼独占其六。
前朝之时,名动天下的一代文豪林斜醉死在烟雨楼,死前只留下一言:惟烟、雨二公子,便足以倾人国城。
自此,国中无人不知烟雨坊。
非天人之姿,绝世之才,难被冠以烟、雨公子之名。
东朝三百七十二年,烟雨楼那一位用晨露雪水浸润养大的雨公子于烟雨湖吹了一曲洞箫,湖中锦鲤皆沉。
同年九月,南王以千金一匹的折月绸铺满烟雨坊,求见雨公子一面,未能遂愿,南王怒而出兵欲踏平烟雨坊,方知晓三月前雨公子于生辰之日已投湖自尽,年仅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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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朝三百八十一年,南王继位,改国号宣元。四百三十四年,宣元帝驾崩,皇太孙继位,改国号祯元,是为祯元帝。
同年七月,祯元帝大婚,授正君中宫印,封祯贤帝后。
祯元五年,祯贤帝后产下一子,排行十一,赐名祈宁,祯元帝爱屋及乌,吃穿用度一如皇女,集三千宠爱于一身。
祈宁皇子聪颖过人,博古通今,上识千年,祯元帝视之为皇室祥瑞,太傅大人曾感慨:此子若生而为女,太女一位绝无二选,必可为东朝再创一段盛世繁华。
祯元二十三年,十一皇子祈宁无疾而终,年仅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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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朝五百六十一年,天灾连年,鎏元帝残暴不仁,为修建安宁宫广征赋税,惹得民不聊生,各地反贼横行。
安宁宫内锁着鎏元帝求而不得的安宁公子,每到十五月夜,安宁宫内会传来悠远箫声,如有隔世之伤,路过宫人莫不掩耳,不忍听闻。
三年后,西路反军攻陷东都皇宫,破门闯入安宁宫,公子已握箫横尸多日。
十八年,一生未曾展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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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安宁站在奈何桥上。
回过头,桥的对岸,站着接引他魂魄的黑无常。
黑无常面无表情,浑身阴寒,如磐石一般冷硬伫立。
白安宁浅浅勾唇,低喃,转身,踏上了他的轮回道。
“好久不见,一常。”
我的一生,只是为了在最美的年华里,遇上你。
用生命来换那一眼相视,然后跨过奈何桥,等待下一次相遇。
黑无常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了轮回道之中,死水一般的眸中淌下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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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无常离开了奈何桥,原本消失的白发老翁又出现在了桥下,面前有一口锅,锅下燃着永远不会熄灭的火,锅内盛着永远饮不尽的汤。
这次过来的是一个白无常,白无常看着老翁隐去了身形又突然间出现,见怪不怪地低笑了一声,“又是他。”
老翁舀起了锅内的汤,白无常接引而来的魂魄饮了汤,眼神涣散地入了轮回道。
白无常站在桥边,老翁叹了一声,“又是一世。”
白无常的肩上蹲着一只炼狱火鸟,火焰色的羽毛像是正在燃烧,这种鸟没有脚,无法停止飞翔,能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唯有它死的时候。可是火鸟的寿命,和地域内的其他生灵一样,无穷无尽。
但她肩上这只鸟的双翅却是硬生生被折去了,只能停栖在她的肩头。
“啾。”火鸟歪着脑袋,啄了一下白无常的耳朵,白无常笑了,用指尖摸了摸火鸟脑袋上一小撮翘起来的柔软火焰色羽毛,“我知道你还记得他。”
***
天上流云时卷时舒,弹指一挥间,千年已过。
东朝已亡,千年间三朝更迭,乱世岁月,战火纷争万骨尽枯,终究堆砌出了一统天下的帝王。
帝王成就霸业,回头寻那旧日巷尾惊鸿一瞥的身影,欲以倾国之礼迎娶,方知佳人早已魂销多年。
帝王只寻得了一杆古朴竹箫,箫身泛着冷光,篆刻的印迹字字清晰:情无常,萧子宁。
帝王伤极悔极,闭朝三日不出,一生未曾立后。
情无常,人只道是感慨世事无常情无常,却无人知竹箫主人的真意,情系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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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子宁的魂魄袖手飘荡在空中,他的面前,站着一个白无常。
白无常的面容比黑无常柔和了许多,她的肩头还有一只火焰色的断翅鸟,不知为何,看见他的时候啾啾直叫,甚是兴奋,就像是,旧相识。
“好了好了。”白无常微微侧过头,指尖从火鸟的背部挠到了脑袋上,将它脑袋上的羽毛揉出了一撮翘起的小漩涡,“你认得他,他却不认得你了。”
白无常接引他来到了奈何桥上,桥下的白发老翁递过来一碗能让人忘却一切的汤,萧子宁低下头,看着自己在碗内的倒影,“我从未喝过这个。”
萧子宁看着奈何桥的对岸,问那白无常,“为何,不是她来接我?”
“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看着你喝下这一碗汤。”
“这是,她的意思?”
“她不愿你承受这些。”
“愿与不愿,不是她说了算的。”萧子宁越过了那碗汤,走向轮回道,没有人逼他喝下那碗汤,牛头马面视若无睹地放行,萧子宁站在轮回道前回过头来,对白无常道,“替我告诉她,她没有资格替我决定愿或是不愿。下一世,我想见到她。”
白无常没有回答他,只是在他消失后低低叹了一声,她肩头的火鸟歪着脑袋,咕啾了一声。
白无常将摊开的手掌伸过去,火鸟蹒跚着一点点挪上去,打了个滚,在她掌心蹭了蹭,闭上了眼开始打盹。
“你早知道他不会喝?”白发老翁问她,白无常耸了耸肩,只是掌心纹丝不动,小心翼翼地护在胸前。
“既然如此,为何一常甘愿以每日千刀剜心为他换来这一碗汤的时候你不阻止?”
“孟公,你还记得当年秦广王处下的地罚吗?”
“自然记得,大殿令他永世不得饮下我的汤,让他与一常守着阴阳之隔世世不得解脱。已是千年煎熬,如今,一常还要日日受那千刀剜心之苦。”
“孟公,秦广王的成全,永远都是残忍的。”
白发老翁不解,“如何解释?”
“当她用上了最残忍的手段,那便是已经打算成全。”火鸟在她的掌心打着盹,圆滚滚的肚子一起一伏,白无常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柔软的羽毛,“熬过去,便是新的开始。”
***
白无常叫她的炼狱火鸟小羽毛,这只折了翅膀的火鸟和其他火鸟一样,都喜欢吃生长在冥岩深处的火榴籽,火榴熟透的时候,白无常会带着他到冥岩深处去饱食一顿。
白无常纵容着吃饱了火榴籽的火鸟吐出一个个小火星点子灼烧着她的发梢,火焰很快就会熄灭,她的发梢又会恢复如初,火鸟玩得乐此不疲,直到白无常突然出声唤他的名字,“小羽毛。”
“啾?”
“再到人间走一趟吧。”
***
东朝三百七十二年,望笛城烟雨楼,有一位雨公子。
雨公子曾于烟雨湖畔吹了一曲洞箫,沉了湖中锦鲤。
那一晚,雨公子在烟雨楼外遇到了一个生有妖异红发的断臂少年,少年的衣袖空荡荡的垂落在身侧,他说,“吹一曲洞箫给我听吧。”
华灯初上,烟雨楼正是销金之时,进出的人却都像是没有见到雨公子和这个妖异的少年,少年的眸色和他的发色一样,在灯火下鲜艳欲燃,雨公子的手掌抚过箫身,对他道,“我的箫,只吹给知音人听。若是你能猜到我此刻的心情,便算是我的知音。”
少年看了他半晌,在雨公子打算转身进楼时突然低声道,“盈门富贵,如花美眷,不过一场烟雨度华年。”
世间种种,不过是一场烟雨度华年。
一生所求,不过是奈何桥上一刹那。
雨公子在烟雨湖畔吹了一曲洞箫,少年坐在石阑干上晃着双脚,空袖微微晃动着,一曲吹罢,雨公子放下了手中的箫,“你的手…”
少年笑着跃下地,“我折了自己的翅膀。”
东朝亡朝千年之后,在已成废墟的烟雨坊旧地,烟雨湖已被填平,变成了一块块麦地,麦浪滚滚,站在田埂上的年轻男子遇到了一个光着脚的红发少年,空荡荡的一双衣袖,嘴里叼着一根金黄色麦穗轻轻嚼动。
少年吐了嘴里的麦穗,“你还记得我吗?雨公子。”
江宁模模糊糊记起,在他数不清的某一个前世,他曾经有过这个名字,也似乎,遇到过这个不似凡人的妖异少年。
“当年你问我,我的手为何会断,我告诉你,我折断了自己的翅膀。”
“你…”
“你见过我的,我就是二常肩上的那只火焰鸟。”
江宁伸出手,弄乱了少年的红发,发顶翘起了一撮,就像是白无常总在火鸟脑袋上挠出的小漩涡,“我想起你了。”
少年顶着那一撮乱翘的头发,问他,“上一回,我只和你讲了结果,这次,你要听我讲缘由吗?”
江宁点头,少年和他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我和你一样,爱上了不能爱的人,秦广王把我变成了一只炼狱火鸟。这种鸟没有脚,永远都只能在地狱飞翔。我在冥岩上撞断了自己的翅膀,我以为这样,就能永远都停栖在她肩头之上。”
“难道不是吗?”
“我是炼狱火鸟,我身上的温度,和十八层下的炼狱之火一样高,黑白无常都是极至阴寒之体,我的接近,对二常来说,就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炼狱之火中煅烧。”
少年在田埂的泥土上留下了一个个小巧的脚印,他停下了脚步,缓缓蹲下身去,江宁站在他身后,看到少年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麦地中,“十八层地狱的炼狱之火,是地狱的心脏之地,自天地未开之前就存在的地方,就连十殿阎王也无法全身而退的地方。我一直都不知道我竟让她…她掩藏得太好了,她甚至总是让我躺在她的心口上。”
“那后来…”
“我不知道这样子过了多久,冥岩下的火榴籽三百年一熟,我已经饱食了很多,很多次,等我知道的时候,她的体质已经发生了改变,连秦广王都不曾预料到的改变,她是地域内唯一一个有温度的无常,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承受炼狱之火的地狱生灵。”
“后来,就是你看到的样子,只要带着二常的心血凝成的珠子,我就能离开地狱来到人间,能变化成人形,我再也不用和她分开,秦广王也没有再为难我们。” 少年扭头在衣袖上蹭去了眼泪,仰起头来看着江宁,“二常说,秦广王的成全,唯有时间可以做到。”
***
世事变幻,岁月变迁,又是一世。
王朝再次更迭,正值乱世多事之秋,麦地被马蹄踏成了荒田,叛军刚攻下一座城池,大帐内,关着几十个刚抓来的俘虏。
叛军将领一一端详过那些个年轻男子,怒道,“不是说望笛出美人,就都是这样的货色?”
“将军,听说望笛城西南秦家有个儿子,生有倾城之貌,望笛城内传言说他若是在月夜吹箫,星辰望之黯然。”
“那还等什么,还不给我带来。”
“自然,将军要的人,那秦家肯定会亲自送来。”
叛军将领没能见到那个黯淡了星辰的男子,因为在她攻破城池前三天,正是秦宁的十八岁生辰。
来接引他的,并非一常,却是他曾见过的白无常,和她的小火鸟。
白无常没有带他去奈何桥,而是停在秦广王的阎殿前,“进去吧。”
黑漆漆的殿上,坐着主宰往生世界的大殿阎王,秦宁跪在殿前一直没有抬头,直到殿上传来那阴哑的声音,“阎殿有十大黑白无常,如今缺了一人,你便补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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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桥上走来一个身材略矮的黑无常,阎殿十大黑白无常中只有两个男子,这一个黑无常,却面生的很,白发老翁端详了好一会,才惊道,“怎么是你?”
“孟公。”
“你…”
“孟公可以唤我七常。”
七常接引来的魂魄饮过汤,迈过了奈何桥,下了轮回道,他站在桥上,对岸正走来另一个黑无常。
就像是每一世奈何桥上的一刹那,恍若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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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小羽毛和火榴的故事
炼狱火鸟虽被称为火鸟,但其实却是不会喷火的。
火鸟喜欢吃火榴籽,但地域内的火榴生长在冥岩深处,对火鸟来说,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小羽毛是一只有靠山的炼狱火鸟,所以他总是能在火榴成熟时饱饱地吃上一顿火榴籽。
不过小羽毛没想到原来火榴籽吃多了也是会有后遗症的。
他打了好久的嗝,打出来的还都是火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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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羽毛和孟公的故事
那是在小羽毛刚断翅不久,他还不知道二常每日经受煅烧煎熬的时候。
二常总是带他在身边,片刻不离,孟公看不下去了,说,“反正他又不会飞了,你丢开他一会能怎么了?”
不明所以的小羽毛很生气,趁着孟公不注意偷偷在锅里撒了一点点尿。
后来,知道了真相的小羽毛去和孟公道歉,孟公说算了,反正喝到火鸟的尿,也算是那些魂魄的造化。
那些人轮回转世,即便寒冬腊月,也不畏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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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常的秘密
孟公曾问一常,“你为何不告诉他,你为他承了千年那千刀剜心之苦。”
一常摇头,“我不想他知道。”
某一日,七常与一常同往人间,接引一大批死于天灾的魂魄,七常对她说,“你知道吗?自从萧子宁那一世过后,我每一世为人,都有心疾。没有一个大夫看得出来病根,平时都如常人一般,只是每日总有一刻,心头会有一阵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