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陶萄以前做梦曾经梦到过沧洹娶了自己,他也一定不会想到自己的新婚夜会是这么度过的。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越来越暗,迎亲队伍回到沧氏主宅的时候,所有新人需要走过的露天地方已经都搭好了雨棚,沧氏陶萄被沧洹牵着手,一路走进了沧氏主宅如殿宇一般的正堂。高堂位上供奉着两块牌位,两侧坐满了沧氏一众族老,拜过天地高堂,两人对拜之后,陶萄就被送进了洞房。
沧洹这人独断专行惯了,自打沧烬失踪后,沧氏就成了她的一言堂,她要娶谁,莫说是一个暴发户的儿子,就是路边捡回来的乞丐,也不会容人多说一个字。
陶萄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上,透过红盖头下偷眼打量着来来去去脚步匆匆的人,直到一道脚步声进来的时候,这些声音都停了下来。
瓢泼大雨仍未停过,黑漆漆的屋外划过一道闪电,此起彼伏的声音恭敬地喊着家主,之后,便是一道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沧洹揭下了陶萄的红盖头,陶萄微微仰起了脸,黝黑的双眸如两颗发紫的葡萄一般剔透,闪电再次划过,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沧洹看见陶萄眉心点下的一点美人痣,伸手轻轻触碰,一干喜爹喜侍忙上前送上斟好的交杯酒,嘴里说着吉祥话。
“并蒂莲开,合欢屏暖,同心同爱两相…”轰然炸开的雷鸣将喜爹的话全都盖了过去,等到雷鸣过去,另一个喜爹带着喜侍上前往床榻上撒起了干果,又道,“一撒荣华富贵,二撒金玉满堂,三撒鱼水合欢,四撒百年情长,五撒麒麟送女,六撒贵女拜相,七撒恩爱偕…”接二连三的雷响声不断压下了喜爹的话,沧洹将喝干的酒杯放在桌上,沉声道,“下去吧。”
屋里的人很快便走了个干净,陶萄分神打量了眼四周,偌大的房间正中有一张雕花绿檀圆桌,铺着绣有鸳鸯戏水图样的红锦绸缎,桌上布着八道果品,八道甜点,八道咸点,并八道汤点,道道精美别致,他舔了舔唇,视线又回到了沧洹身上。
大红色的喜服衬得她素来冷厉的眉眼似乎软化下了几分,陶萄歪了歪头,突然就乐呵了起来,他低声喊道,“沧洹。”
“嗯。”
“沧洹。”陶萄又喊了一声,这次喊得响了一些。
“嗯。”
他就像是为了确认眼前的人是真的,翻来覆去喊了十多声,沧洹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应声,终于在他还要再喊的时候低头侵身,唇舌交融间,沧洹伸手,拉下他头上发簪,青丝泻下。夜幕之下又是一道闪电袭来,远比之前更响的雷声近在咫尺,雷电裂空而下,劈在后花园两百余年的老松树上。
陶萄瞪大了眼,他微微后仰,喘着气道,“听声音好像劈到东西了。”
“不用理。”沧洹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发间,将他按在自己胸前,“别怕。”
这是沧洹今日第三次对他说别怕了,陶萄奇道,“天气不好罢了,我怕什么?”
“不怕就好。”陶萄听到沧洹胸口一动,似乎发出了一声轻笑,他从沧洹怀里挣出来抬头去看她,正和她低头看下来的视线四目相对。
屋外的电闪雷鸣盖住了红罗帐里所有声音,沧洹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怎么办?还是不想放过你。”她忍了太久,想了太久,恨不能把人揣进兜里含进嘴里,揉进心血之间。
那个神棍上齐起码有一句话没说错,这是这世上,她唯一在乎的人。
***
沧氏主宅占地极广,整体布局呈现出一个扇形,中轴线上从南大门进来依次是前厅、前院、正堂,再往北在扇形的中心坐落着已经翻新过几次的议事楼点苍楼,沧洹所居的东院位于点苍楼东,沧氏算得上主子拥有独院的人都会给自己的院落起一个名,唯独沧洹没有,她的无名院落就被人称为东院,在这里,谁都知道,沧宅东院,非请擅入者,出来时还能有一口气,就算命大。
东院的花园里,被雷劈断的老松树周围冒着一股焦味,沧洹的侍卫统领极有眼色的在新主君起床前,带着人悄声连根挖走了老松树,光秃秃的地上,翻新种上了一丛美人蕉。翻肚皮的金水锦鲤尸体已经换上了更好养活的银背锦鲤,一夜大雨过后,抬高的水位几乎要漫上岸去。
陶萄打着哈欠,坐在桌前看着比昨夜合卺宴也豪不逊色的早膳。昨日房内的绿檀圆桌是为了布合卺宴专门抬进里间去的,这屋子原本是个套间,此刻陶萄就坐在外间数桌上的早膳,光粥就有六种,环着粥品一圈是十多碟闻着就让人食欲大开的下粥小菜,更别提满桌让人眼花缭乱的早点。
伺候的小侍说,这些都是为他一个人准备下的,沧洹平日里喜食晨面,所以都是在到时再现送来。陶萄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睁大眼睛清醒过来,从六种粥里挑出一碗最简单的白粥,他也不知道这白粥是用一两银一两米的青梗米所煮,只觉得入口即化,香糯无比。
陶萄看着那些下粥小菜,转头问伺候在一边的小侍,“萝卜干有吗?有的话下次给我来一点。”他又扒了口白粥,道,“以后不用这么多,我就喜欢白粥萝卜干,再来几个肉包子就更好了。”
几分伺候的小侍别说对他这不识好货的土包子行径表示轻视鄙夷了,一听新主君要吃的东西居然没准备上,连大气都吓得不敢出,面露惶恐,连连道,“有,一定有。”其中一个飞快的躬身退出去,陶萄摸了摸头,这些小侍诚惶诚恐的态度让他有点奇怪,正好沧洹从里间走出来,他发现几个小侍明显惶恐更甚的时候他恍然大悟,就说嘛,他怎么会突然变得可怕起来,他不过是狐假虎威的那个。
老虎此刻脱下喜服换上了平日里的装束,象牙白的底色绣有鸦青色林木,不见了夜里情迷时勾起的唇角,软化的眉眼,脸上又只剩下了冷厉,还有那骨子里带出来的阴狠,也难怪这些小侍一个一个头都不敢抬起。
早膳用完,也没有高堂需要敬茶,沧洹也不可能让陶萄去给在她眼里无关紧要的长辈敬茶问安,她喝了口茶水漱口,对陶萄道,“今日与南四郡的几个管事有个议事会。”
陶萄挥挥手,“你去好了。”
沧洹斜眼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你与我同去。”
“啊?”
陶萄不明白这种他压根听不懂的议事会要带着他做什么,他跟在沧洹屁股后面,几步追上去非要挽住她的胳膊,沧洹又斜了他一眼,他一脸绝不撒手的表情,在沿路遇上的所有人震惊甚至崇敬的眼神中,来到了点苍楼。
沧都有九郡,九郡之下,又有二十城,沧氏的势力遍布这九郡二十城,二十城的管事,尚没有资格见到沧氏的家主,而这九郡的管事之中,在沧烬尚在的时候,也并不都是看好沧洹的人。但如今,她们都一口一个家主主君对沧洹和她身边的人弯腰躬身行着大礼。
集权是沧氏历任家主一贯的风格,所以成王败寇,不管过程如何,如今最后赢的人是沧洹,她便是唯一的主子。放到六七年前,那是沧烬如日中天的时候,就算如今大权在握成了最后赢家的大少沧洹,也曾有过跌落谷底的时候。
所有人都不看好都觉得她翻身无望,早晚会成为沧烬接掌沧氏后用来杀鸡儆猴的那一只鸡,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小少年在和一群人吵架,他说,“沧洹最厉害了。”
“切,谁不知道沧家主喜欢二少沧烬,以后要成为家主的人也是二少。”
“就是说,等二少成为沧家家主,沧洹肯定什么都得不到。”
“你没听说吗?沧洹被沧家主赶出主宅,只能住到别庄去了。”
“这样子还怎么和二少争?”
“才不是,沧洹最厉害了,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全都夺回来。”少年握着拳,气鼓鼓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议,他义愤填膺地好像那个被赶出主宅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面容阴狠的女人发出了一声低笑。
如今稚嫩的面容已经长开,只那双眼,亮若星辰,看向她时那满满的信任,可以扫去她心头所有阴霾,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