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任莹莹上一世小时候曾无数从童话书中读到“第二天”这个章节开篇语:第二天,美丽的公主从学习皇家美德的神庙里赶来了,与等候她的王子手挽手接受主教的祝福;第二天,恶毒的王后被关进了钉着铁钉子的木桶里推下了山崖,围观的民众为最后的胜利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第二天,国王察觉了那害羞的姑娘其实是受了坏巫婆的诅咒才避开了他的追求,他请了好仙女来解除了诅咒……
第二天,是幸福的,正义的,没有悬念的。
任莹莹将发簪送给东方不败之后预期的就是这么一个“第二天”。
人衣食无忧的时候往往想做一点稍稍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情,并将此视为彼时的大快意,大欢乐。
于任莹莹,能名正言顺得玩东方不败的头发就是这么一件事情。
只是这个“第二天”,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是很顺妥。
先是醒来洗脸的时候,任莹莹发现她的眼皮睡肿了,左眼是单眼皮,右眼是双眼皮——恩,有点像割双眼皮失败了……好在她无心风月,丑点就丑点吧……美人割双眼皮失败了也还能看……
吃早饭的时候,任莹莹咬了口白面馒头,往下咽时觉得嗓子里刺刺的疼——恩,大概是昨晚小调哼多了,伤了喉咙……好在她平时也不用多说话,安静点就安静点吧……失声的小人鱼没了王子还能有个不灭的灵魂……
吃完早饭,任莹莹正准备去习剑,小桂花跑了进来。任莹莹抬眼看她,她却不敢跟任莹莹对视。任莹莹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她看的这个系列画本果然还没出大结局版,呜呜,掉坑里了……掉坑里了!
任莹莹脑中晕晕得往上爬……啊,不,是往门外走,心里盘算着画师估计什么时候能出完结版,唉,万一这个画师坑品不好怎么办……
任莹莹年轻的心里满是忧伤……连带着习剑的时候也没了心思讨好美人师父。
美人师父本来就是性子极冷的人,任莹莹不来引他说话,他自然是除了教授剑法外一句话也不会多说,更不用说是笑一笑之类的了。任莹莹面对着在她看来称得上是“冷若冰霜”的美人师父练了整整一天的剑,在这枫叶红菊花烈的深秋里,她愣是出了一身大汗,不由得更加郁闷。
回去沐浴时,任莹莹像之前一样坚持自己泡在小木桶里,晕晕沉沉着不小心歪了一下,喝了好几口洗澡水才被一直守在屏风外的小丫头倒拎起来……若不是还惦记着东方不败的头发,任莹莹肯定要借此装病卧床不起了……
任莹莹横着躺在床上,头悬空出床沿,而小丫头托着她的脑袋裹上毛巾给她擦头发。任莹莹将脚在半空踢蹬着,模仿着前世减肥大法其中一式“蹬自行车”,蹬了没几下就气息不畅地停了下来——唉,日后羞花闭月的日月教圣姑此刻还是小肚子鼓鼓囊囊的小胖妞一只……
她有些泄气地摸向床头的百宝箱,里面盛放了她各处“淘”来的宝物。里面百分之八十的宝物来自便宜老爹,平心而论,在物质生活方面,任我行对这个独生爱女的确达到了溺爱的标准——不管是周王爱妃含在口中令津液生香的薄玉片,还是圆润光泽千金难求的东珠制成的项链……也不管其中寓意如何,只要是贵的好的别人瞧了会眼红,鉴宝专家看了会心脏抽搐口吐白沫的,他一股脑都塞给任莹莹。
剩下百分之二十的宝物,一半来自东方不败,另一半则来自各种“懂规矩”的教中长老堂主们……
手指尖突然被刺了一下,任莹莹做个苦瓜脸,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将刺到她的那件物事取了出来,却是一枚碧色的玉质发簪。
细细打量这碧玉发簪,倒与昨日已经送给东方不败做生日礼物的白玉发簪有异曲同工之妙。任莹莹轻轻叩击发簪,响声清越空灵,即使如她这般外行,也知不是凡品……跟昨日送给东方不败的白玉发簪被叩击时发出的响声相去不远……
任莹莹思量着昨日东方不败接过发簪时并没有不悦之色,那就是约等于有欢乐之意了。虽说她如今完全可以借着任我行的威风要求东方不败“贡献”出他的头发,但是任莹莹又不是活过了今朝就不管明日的那种逍遥派……东方不败这么能忍,万一他嘴上不说心内计数,早晚有她任莹莹吃不了兜着走的那一天……
所以,任莹莹坚信与东方不败相处还是“两厢情愿”比较好,即使拧了劲,为生命安全着想,还是要以东方不败为首重。恩,就是这样!任莹莹将这枚碧玉发簪拢在袖子底下,待头发晾干,穿戴齐整,雄纠纠气昂昂地向着东方不败的书房进发……
小丫头苦劝,“小姐,您都沐浴过了,不如今日就早点歇下,教主必能体谅的。”
任莹莹眼睛一瞪,正色道:“所谓勤学不辍!习字,那是一天都不能落下的!”
小丫头一口气哽在嗓子里上不来,憋得浑身难受,只好守在院门口,暗自嘀咕:小姐来这里哪里是真的为了习字呢?!
“小姐!”跟班甲乙在门口齐声迎道,今日任莹莹沐浴耽搁了功夫,是以竟比东方不败晚到书房来。
东方不败早就听到任莹莹的脚步声,此刻他眉心一顿,将手上正在把玩的一柄匕首放回了抽屉里,那枚在烛光下闪着温润光泽的白玉发簪也一并被紧闭在暗无天日的抽屉里。
他将抽屉的锁上好,抬眼看去,正见到个头小小的任莹莹脸带甜笑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
“东方叔叔。”任莹莹乖巧地唤了一声,手中捏着碧玉发簪慢慢腾腾的靠了过来,思量着要是她要求给东方不败梳个现代发型,左右各插一支簪子,是会被直接一掌拍死还是等她了了心愿之后再被赐死……
她心怀鬼胎,轻轻掀动眼皮,瞅着东方不败,见他只是看着自己微笑,瞧不出什么真实情绪,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任莹莹很阿Q得想着,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还是一步一步来比较好。
主意打定,任莹莹转转眼珠,将目光落在东方不败的头发上,又衡量了一下彼此的身高差距——都能差出一个人来了。她殷勤地虚推着东方不败,“东方叔叔,坐呀坐呀……”
东方不败嘴角微微一抽,这种在自己书房里被别人当做客人一样对待的感觉还真是……不常体验啊……
任莹莹满意地看着东方不败坐下去后的高度,两只小胖爪扯着窗边的藤椅往书桌这边拖。东方不败眼看她“哼哧哼哧”地倒退着拖拽藤椅,小脸憋得通红,圆润的小身板一动一动的……不由得微微皱眉,并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事实上他在思考。
他是不是戒心太重了一点,这么一个四岁的小傻妞即使一直独自呆在他的书房里也不会什么岔子的,也许他并不用这么急着让她离自己远一点……不行,小丫头没什么大碍,却有个不得不防的爹……
“东方叔叔!”任莹莹终于将藤椅拖到了东方不败身后,用手背抹一抹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她手脚并用爬上了藤椅。
东方不败侧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藤椅上的小女孩,见她正打量着自己的头发,不由得唇角微微一勾。小孩子的心思实在是很好猜,他的智谋用在这小家伙身上倒是有点大材小用了,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我帮叔叔束发吧,用昨日送你的那枚发簪!”任莹莹笑眯眯地说完,见东方不败没有立刻做声,忙补上一句,“你昨晚答应了的!”这就属于胡赖了,不过谁叫她现在披着娃娃皮呢……不要脸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东方不败微微苦笑,态度诚恳道:“辜负小姐美意,那枚发簪却被我失手跌碎了。”
“啊?”任莹莹愣住。
昨晚任莹莹送的那枚发簪却是提醒了东方不败。哄好任我行的独生爱女固然是必须的,可若是哄得太好了却也对他很不利。昨夜任盈盈送枚发簪他接了,若是明日任我行借她之手送点“加料”的“小礼物”他是接还是不接呢?
这几年来,任我行对他明里提拔,暗里防范却紧,两处对比已然是隐含杀心。东方不败假意恭顺,万事遵从,总要再多谋求两年时间才有胜算。
东方不败与任我行具是既有野心又有智谋,如今在教中一为正一为副,来日总有一战。任我行迟迟不动手,不过是因为他捏紧了教中的新人——也是日月教的主体;东方不败此刻动不得任我行,却是因为教中长老多是当年追随任我行戮力血战的兄弟,那过命的交情却是他一时之间无法离间的。
所以表面上风平浪静,私底下东方不败与任我行已经彼此将对方防范到了骨子里。
如此,昨夜任盈盈送了发簪,难保任我行就不会从此处着手,让东方不败吃个暗亏;若是东方不败此后拒接任盈盈送来的东西,如何不让任我行生疑?东方不败如今只能守不能攻,实在是处于劣势,不得不万事小心。
因此东方不败为保自身安危,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让任盈盈知难而退,自己绝了送东西的念头……
一心图谋东方不败头发玩/弄权的任莹莹哪里知道她送的一枚发簪可能带来这么大影响!若是她此刻知道东方不败在想什么,肯定会目瞪口呆地吐出三个字:想太多!
完全不知道东方不败在想什么的任莹莹只是觉得很出乎意料又有些失望,她瞅着东方不败:他此刻正微侧了脸颊,垂了眼睑,两排长长的睫毛一动不动,似安稳停靠的蝶翼。
不知怎的,任莹莹看出了一分难过的味道(他只是在思考),手指微微一动触到袖中的簪子,失望之感尽去,忙取出来举到东方不败眼下,安慰道:“没什么的,送你这只,也很好的……”
任莹莹虽然是二十二岁的灵魂,但是上一世生活环境单纯,除了“小师妹”时不时祸害她一下,她的生活一直很轻快。
其实代入一下也很好理解,这就好比你的一个普通朋友过生日,你心怀所图送了对方一件小礼物,第二天这人却告诉你礼物不小心被损坏了他很抱歉——你既不能像对至交好友那样掐着对方脖子鬼哭狼嚎,也不能像对不喜欢的人那样幸灾乐祸;最妥当最正常的做法就是安慰一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要是刚好能补上一件差不多的礼物,对方心有歉疚又承你的情,你本来图谋的事情原来有的一分把握也能变成九分!
任莹莹此刻就是这样一种想法,因此望着东方不败的笑容全然真心,没有一丝伪装勉强,安慰的话说起来也特别顺畅,“真的没什么的,不就是一枚簪子嘛,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看这枚碧玉的是不是比之前那个还好?”
东方不败眉梢微动,睫毛呼啦一下抬了起来,一眼望住笑容满脸的小女孩。
任莹莹被他看得呼吸一窒,她这几个月来不是没有和东方不败对视过,但他之前的目光都是温和的,佐以微笑;有时候他在桌前看信,她也窥探过他目光中的阴郁波澜……但是像此刻这种,没有任何遮掩,出鞘利剑一般穿透人心的目光,她还是第一次撞上……心里一惊,任莹莹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东方不败却已经又垂下睫毛,微笑着伸手去接,口中温和道:“多谢小姐了……”
最后一个字音方落,碧玉发簪也跌落在地上,伴着一声脆响,断成了两节……
任莹莹呆呆地望着东方不败慢慢收起的手指,怎么回事?她明明看到他的手指触到发簪后她才松开手的……怎么会没接稳呢?
东方不败抬眼看着任莹莹,苦笑道:“看来是我无福消受了。”
任莹莹无端地觉得书房内的气氛尴尬起来,她胡乱挥了挥爪子,干笑了一声,“没什么,别这么说……呵呵……”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默默地爬下藤椅,迅速告辞离开了。
一口气走到院门口,任莹莹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察觉里衣都湿透了,方才怎么会觉得又害怕又紧张……任莹莹摇摇头,情绪就是个渣,没什么规律可言!
这晚,任莹莹刚在被窝里躺好,便宜老爹就笑呵呵地走了进来。任莹莹惊讶,他不是一向早上过来嘛,难道如今多了每晚一次的占便宜习惯?想着,任莹莹将自己包得更严实了。
“盈盈啊,”任我行坐在任莹莹床边,目光落在开着的百宝箱里,伸手拨了拨里面的东西笑道,“听说你给你东方叔叔送了只发簪?”
任莹莹微微一愣,任我行的耳报神好厉害。不过转念一想,整个黑木崖上他最大,她送东西也没刻意瞒着别人……任我行会这么快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乖乖点头,任莹莹瞅着便宜老爹,不知道他大晚上跑来说这个干嘛……
任我行却叹了口气,“知道疼叔叔,却不知道疼自己爹……”
这……任莹莹牙龈开始泛酸……
任我行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小女儿,又叹了口气,“不过你东方叔叔待你的确好,也难怪你要送他东西……”说着,任我行嘿嘿一笑,问道,“乖女儿,爹爹那里还有不少好东西,要不明日你去我那里选一件再送给你东方叔叔?爹爹也好在一旁帮你参详一番,选一件最得你东方叔叔心意的……”
任莹莹微微一愣,不明白便宜老爹是什么意思。
任我行摸摸任莹莹脑袋,笑眯眯道:“只是却不要让你东方叔叔知道是从爹爹这里选的,若是让你东方叔叔知道是爹爹帮忙了,说不准会怪你不够用心,那岂不是……”
任莹莹心里隐隐一动,想到在书房里的事情,不等任我行说完就摇头道:“我不会再送东西给他了。”
“哦?”任我行抚摸着任莹莹脑袋的大手停了下来,看着任莹莹半响没有说话。
任莹莹咬着牙,之前在书房里那种又害怕又紧张的感觉又来了……
良久,任我行低声道:“果然。”
他一抬眼看到任莹莹的样子才又笑了起来,摸摸任莹莹脑袋,温声道:“睡吧。”说着起身走了。
月光透过窗格洒在屋内,任莹莹在半明半暗中呆呆地瞅着床顶,将前后的事情,东方不败与任我行的神态话语连起来一想,顿时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又想到被无端摔坏的两只发簪,一时间气的肝疼。她从被子里爬出来,摔打着枕头小声愤愤道:“你妹的无福消受!这么骗我!小心老娘眼看着你变成受!你妹的便宜老爹!亲女儿利用起来也不手软!”
外间的守夜丫头听见动静,低声唤道:“小姐,您要起夜吗?”
任莹莹哼哼了一声又窝回了被子底下,沉默着,慢慢得竟然觉得东方不败有些可怜了……收个礼物都要想这么多……转念一想又气起来,哼,送东西给东方不败的都他妈是上辈子折翼的天使!
书房里,东方不败翻看着手下呈上来的武功秘籍,心里烦躁起来,哪一部放出去都是会引来争抢的好功夫……只是在他看来,却还是差了许多,他要练的,绝对不是这种一般好的武功……他的,必然要独步武林!
扔下手中的秘籍,东方不败看一眼桌角上一方素帕裹着的碎簪,微微苦笑。
这二十多年来他收到的第二份礼物,却是被他自己有意摔碎了……
窗外夜色深沉,树尖上仅剩的几片黄叶也被风扯落而去。
冬天,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