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家的义学,离荣国府一里之遥,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可入此义学。
可惜这义学中虽说都是些本族人丁和亲戚子弟,但日子久了难免鱼龙混杂,很有些顽劣粗俗的下流人物,学中风气颇为不正。
这正适合了贾环的口味,经常混在一起的几个狐朋狗友是金荣,贾菌,贾蓝等人。
这一日,春风得意,众少年准备冶游,按理说读书的少年郎春日出游多是去山明水秀之处,踏青赏景,吟诗联句,不失为风雅乐事。
这几位不同,专去城中声色犬马的热闹所在,白天不去,硬等到傍晚时分才出门,目标明确,是都中最有名的醉仙阁。
醉仙阁位于红砖巷,红砖巷听名字粗陋,却是都中最有名的烟花柳巷,锦香院,玉芜楼,天香福地,一间间香艳妓馆都位于此巷中,倚红揽翠,纸醉金迷的所在数不胜数,醉仙阁是其中最厉害的一家,若非王孙巨富,等闲难得一入。贾环,金荣等人久已心向往之。
正好这日学中有两个多情小学生,别名叫做‘香怜’‘玉爱’的,因生得妩媚风流,颇入薛蟠薛大爷的眼,已然被他用些银钱吃穿哄骗上手,这两日打得火热,就愿做东带二人去见见市面
玉爱与金荣有些交情,既然有人做东,就想卖个顺水人情,叫上了金荣几人同去。
情理上说,贾环和这些人跟着去沾薛蟠的光,此举很不做脸,他是贾家正少爷,与薛蟠算是姨表兄弟,正该和薛蟠身份相当才对。
可惜也从来没人高看过他,加之家里管得严,他手上除了几个月例银子就没有余钱使,又不像宝玉那样众星捧月,被大家供着,所以要想去玩乐见市面的话,就只能跟在这起子纨绔淘气的人后面混。
薛蟠并不介意,他向来仗着家底深厚手头稀松散漫,平日又在学里横行霸道,就是要借此机会给这些人点好处,才能镇得住众人,哄得几个温柔多情的对他服帖。见贾环也跟着,少不得笑话几句,再嘱咐他不得将此事向姨丈泄漏,贾环自然满口答应。
于是薛蟠得意洋洋地带着众人先去了锦香院,去会他那老相好云儿姑娘,云儿姑娘知道这薛大爷有钱,哄高兴了颇有好处,连忙唤出了相好的几个姐妹,陪着诸位公子,小公子行酒作乐。
薛蟠是久经此道的,不以为意,这次主要就是带着这学里的几个人来见见市面,放开了饮酒笑闹。那几人还真是没见过市面的,一齐痴醉沉迷,逮着诸位姑娘瞎占便宜。
闹到晚上,云儿姑娘忽然笑道,“今天醉仙阁一定热闹,听说有大人物出了大手笔,今晚包了那里的整个二楼,宴请远方贵客,据说醉仙阁里稍有名气的姐儿,小倌儿全都被包下了,今晚不得接客,全部都要去伺候这些人的。说不得,肯定是准备了不少有情趣的歌舞,酒令助兴。”
众人闻言都大感兴趣,他们本就是想去那里的,久闻醉仙阁美女如云,在城中首屈一指,只是花费也首屈一指,据说常客都是那些王侯显贵们,不是一般的奢华。薛蟠去享受过,所以还无所谓,其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听着云儿姑娘这么一说就坐不住了。
薛大爷于是大方到底,许了云儿姑娘下次再来看她,定把今天没亲热够的地方补回来,然后就带着几人转战醉仙阁。
云儿姑娘不知他们本就要去醉仙阁的,还以为是自己一时多嘴,放跑了生意,不过悔之晚矣,只好连怨带嗔地将众人送了出来。
醉仙阁果然不凡,一派金碧辉煌,衣香鬓影,此时正是热闹,几位贵客大概是坐在二楼正堂里的,垂了八宝湘妃细竹篾帘子隔开,楼下大厅正在歌舞,余下的散客今日不得上楼,只好一齐聚在楼下看热闹,歌舞精彩,人群中一阵阵的叫好声不绝,伴着周围的娇声燕语,暖香酒气,众人熏熏,一派靡靡之象。
薛蟠在锦香院能充老大,到了这里却是不行,两个得力的小厮去交涉了半天才弄到大厅里位置一般处的一张桌子,好在众人就是要来看个热闹,所以有地方坐就好,谁也不嫌,随便点了两个小姑娘儿陪着,一哄入座。
这日的贵客应该是位非常贵客,醉仙阁拿出了看家本领招待。只见那歌舞越来越香艳,艳而不俗,舞到后来,几个舞娘已经是只剩轻纱裹身,不过裹得严严实实,并不流于低俗,欲隐欲现的更是引人入胜,举手投足间勾魂摄魄,引来一阵阵采声。
薛蟠几人都是喝得半醉的,这时借着酒兴真是看得群情激奋,早就忘记斯文为何物,全都瞪大眼睛伸长脖子,就快流口水了。
贾环在这几人中年纪最小,是个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的典型,不过总算是荣国府出来的,有些见识,家里的姐姐妹妹姑表姨亲都不是俗品,个个堪比神仙妃子,一个赛一个的美貌动人,就连宝玉身边的那群丫头都是上品,所以他算是有些眼界的,没有太失态,倒是对二楼的情形更加好奇些。
寻思着大厅都热闹成这样了,二楼那帘子后头只怕更有一番别开生面的诱人场景才是。
抓住金荣悄悄地道,“咱们溜上去看看吧,上面说不定有什么更精彩的节目不当众演呢。”
金荣全神贯注在场中那几个扭动的曼妙身影上,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只是敷衍地嗯了几声就不再理他了。
贾环撇撇嘴,四顾一圈,自己悄悄起身,往楼上晃了上去,竟是一路顺利,没人拦他,连守在楼梯口的几个家将侍从都跟没看见他似的,贾环暗喜,一路溜达了进去。
他可不知道,他能这么轻易混进去是有原因的,里面的几位贵客除了点了醉仙楼最红的几位姑娘外,还点了小倌儿的。
而他贾三公子的打扮虽说没有什么过于华贵的地方,但是也是锦衣玉带,衣饰精美,长相随他母亲赵姨娘,美则美矣,俗气得很,十几岁的稚嫩年纪,还有点轻浮油滑劲,实在是很容易让人把他和那些风月场的小相公们混在一起。
‘假冒’小相公进了挂着帘子的地方一看,大失所望,这可实在是没有楼下热闹,陪酒的女子虽说看容貌是高出一个档次,但是一个个都很斯文,几个正主分坐的房中,居中一位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是个好秀丽的人物,看年纪还未及弱冠,气度闲雅,谈笑风生,看样子应该是宴客的正主。
客座上是一位十分威武的人物,年纪大概三十余岁,鹰目虎须,十分放松惬意,正搂着两个美人一边喝酒一边和主位上那人说着话,很能让人联想起一只悠闲的豹子。余下几个应该都是陪客,不过个个看着也都不俗。
贾环看了半天,见那些人除了喝酒笑谈就再没有什么其它节目了,扫兴之余正准备转身走人,忽听那请客的正主笑道,“柏兄难得回来一次,今日也该好好乐乐才行,咱们总这么喝酒也没什么意思,不若行个酒令。”
那位被称为柏兄的人笑道,“薄菡这就太客气见外了,咱们兄弟向来亲厚,何必非要讲这些虚面上的东西,哪里没意思了,这里的诸位姑娘可都是极品啊!酒令就算了吧,愚兄可没这个才情。”说罢就去捏身旁陪着的那女子的粉颊,那女子娇嗔不依。
薄菡大概是确实和他亲厚得很,说话也十分随意,指着他嗤笑道,“郦柏,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武夫,总是这么粗鲁直白有什么意趣,偏你就连稍有些文雅风流的玩意儿都受不了?不行,今天偏不惯着你,定要你听些风雅的东西才行。”
想了一下,回头对身后的侍从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侍从应声而去,不一时手里托着个铺了层厚厚丝绒的盘子回来,盘子上放了颗鸽卵般大小的明珠,温润莹泽,滴溜滚圆,便是在这满室烛火通明的房中也发出淡淡的光芒,实为不可多得的极品。在座诸人都是识货的,一片低声赞叹。
郦柏被他直斥粗鲁也不着恼,笑微微地一边对身边的美女上下其手一边看他到底有什么花头。
薄菡笑道,“这是真真国进贡来的深海明珠,千金难求的,今儿就拿它做个彩头。”看看那个一身慵懒,动作露骨的柏兄,无奈摇头“你先把人放开吧,别一副粗俗样子,醉仙阁这几位姑娘都是兄弟让人精挑细选出来的,均是文采不凡,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妙人,你这可是轻慢她们了。”
四顾一圈,“照顾柏兄,咱们也不出太复杂的题目,如今正是菊花满城之际,估计大家伙都已赏了数日了,今晚就以菊为题,诸位姑娘每人做首诗来,我们一齐品评,夺魁首者得此明珠还有柏兄,如何啊?”
他这话说得含蓄,意思就是哪个姑娘诗做得最好就把明珠赏她,然后还选定此人今晚陪这位柏兄,大家听了齐声赞成,一叠声地让人赶紧准备纸笔,分发给诸女子,几个小相公不依,于是也每人发了一份,让他们一齐做来凑趣。
贾环没太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是知道那请客的美貌公子让大家以菊花为题做诗,做得最好的人能得那颗明珠。
他是很有些好小利贪便宜的坏毛病的,平时在家里,年节空暇时和小丫头们赌牌,输了几个钱都要混赖,搞得姑娘们的丫鬟个个不喜和他玩,这时看到竟然平白能得偌大一颗珠子,不由眼红心动。
其实贾环也是可怜,别看他是荣国府三少爷,他还真是没有什么特别好的东西,家中虽然富贵,可是大家谁也不想着他,大太太王夫人的好东西自然是留给亲儿子宝玉的,他也不必去多想,老太太的好东西也是先尽着宝玉挑,然后还有林姑娘,薛姑娘,迎,探,惜三个孙女,史姑娘,等轮到他这儿根本就没什么了。
几位贵客带来的侍从以为他是醉仙阁的小相公,醉仙阁的人以为他是几位贵客谁带来的小相好,因此蒙混着,贾环也得了纸笔,可以做诗夺珠。
以贾三公子的文采,做两首打油诗都要搜肠刮肚,费无穷的功夫,本是无望夺魁。
可偏巧,前些日他的亲姐姐三小姐探春在家中一时兴起,招揽众姐妹起了个诗社,就是咏菊来着,家中的姐妹们个个才思敏捷,写出来的都是佳作,他前些天去看姐姐探春,就见到探春在整理品味,言道林姑娘那首《咏菊》最是精品,他也跟着看了两遍,这时还记在心里,暗道我借来试试,说不定还能评上呢。
薄菡又命人点起一支细细短短的香,说道以此香燃尽为限,大家快写吧。
贾环看看摆在中间桌上的那颗大大圆圆的珠子,心痒难耐,大笔一挥就将一首《咏菊》写了出来: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与,口角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写完之后又细细看了两遍,确定没有写错的地方后,就交了上去。
醉仙阁的姑娘们确是出众,都是自小被精心教导出来的,很有几个文采不错之人,纷纷交上诗稿来,一时香尽,只有两人未能做出,怏怏退出争夺。
薄菡笑吟吟地让一个随来的宾客,估计是他府上的清客来一首首读出来,大家一齐品评。
读到贾环那首《咏菊》时,大家均拍手赞妙,齐问是哪位姑娘的兰心妙笔?贾环站出来后尽皆诧异,没想到是个小相公。
最后一首读完,果然是贾环夺魁,薄菡指着郦柏哈哈大笑,“柏兄,这可不好意思了,都说醉仙阁的姑娘最是出众,没想到…我看这位小相公长得也不错,你就换换口味吧。”
郦柏这可不干了,他是从边关回来的,许久没见过个齐整的女人,已经寡淡得看见母猪都能多看两眼了,这回好不容易回来休整休整,可不想委屈自己,力逼着选第二名出来,贾环这时方才听明白,原来诗作得最好的人不但得明珠,还要负责陪这位贵客。
要他是醉仙阁的姑娘,这当然是个大好处,陪好了此贵客定有重赏,可他是路过的,顿时红了脸,低下头去就想溜走,可又舍不得就要到手的珠子。
薄菡知道郦柏不好此道,因此调笑了他几句就放过了他,果然又去评了第二名出来,这回果然是个美貌娇柔的姑娘,郦柏方才不闹了。
至于那个彩头明珠的归属却成了问题,众人想了半天,最后还算公正,一致决定这珠子应该给贾环才是。
贾环已经蹭到门口,还在竖着耳朵听大家争辩,最后听到珠子还是自己的,顿时大喜,连忙三步并两步地过去,一把拿起了那颗贵重珠子,勉强对着薄菡和那威武的郦柏行个礼,含糊道,“谢…赏赐。”
捏着珠子又往门口蹭,准备这就开溜,忽听薄菡道,“你往门口躲什么,过来些,文采倒是不错,怎么这么没规矩?”
贾环这下跑不掉了,只好往里站站,心里惴惴,顿时颇为后悔,不该因为贪图人家东西混进来的,这下可麻烦了。
还好大家见他低着头隐隐还能看到小白脸上透着红意,都以为他是才出来做生意不久,还不习惯,到底还是姑娘们更吸引人,大家看他没什么意思也不会劝酒凑趣,就不去多理他。
还是薄菡惜才,觉得夺得魁首之人不该受此冷落,命他陪在自己边上斟酒。贾环没办法,硬着头皮捧了酒壶站在一旁,暗想自己一会儿一定要借口解手开溜。
酒过三巡,大家都已尽兴,郦柏也不和老友客气,拥着那位娇柔美人起身道,“愚兄的酒够了,这就后面去歇歇,薄菡你自便吧。”
看看贾环一直泥雕木塑一样杵在那里,暗道附庸风雅酸气十足有什么好,看你们费半天功夫就给我挑出来这么根木头,亏得自己有眼光,坚持没要。
起了揶揄心思,指着贾环道,“这小相公确实不错,长得白白净净的,可惜我是粗人,不讲究挑个□□的还要先考做诗这一套,既然是费了半天劲挑出来的,你可千万别浪费了啊。”
薄菡转头看看贾环,见他也正抬头看来,脸上竟是有些可怜兮兮的样子,粉白的小脸,挑眉凤目长得还真不丑,心中一动,便笑道,“柏兄不必担心,自然是浪费不了的。”
郦柏见他竟然对根木头也有兴趣,无话可说,在心里翻个白眼,转身扬长而去,薄菡犹还冲着他的背影道,“柏兄好生快活快活,明天没事,我让他们都不许来打扰你,后日再到我府中一叙啊。”
再一转头,发现贾环又已经溜到了门口,低着头正准备钻出去,连忙叫道,“快拦住他!”
立时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侍从旁一边一个夹住贾环,把他推了回来,有薄菡的随从上前斥道,“怎么这么没眼色,爷还没说话呢,你倒先走了?醉仙阁的妈妈是怎么教你的,再敢这样就叫她来,领你去结实赏一顿鞭子!”
贾环吓得脸都白了,想说我不是醉仙阁的小相公,可又不敢,只怕这姓薄的是有些来历的人物,到时细细盘问出自己的底细,把此事捅到贾政那里,回去少不得要狠狠吃一顿板子,那可是和在此处吃一顿鞭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是要屁股开花的。
薄菡倒是温和,不似他那家仆盛气凌人,只道,“罢了,看他这小可怜样子只怕是生手,干干净净的,倒也好,王兴你也别难为了他,直接送到我房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