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牵着一前一后地走,环茵夫妇只在身后远远缀着,只维持个能听到他俩高声叫人时的声音便罢了。裴靖因此便更是得意,索性转而托着安晴手肘,半拖半拉地牵着她走路。安晴方才抱着孩子走了差不多一路,实是有些累了,他这样拉着她,她倒是还能省些力气。于是也不挣脱,由着他牵到较光亮处了才叫一声放手,自己整了整衣袖,觉着体力确实恢复得差不多了,心气也顺了许多。
裴靖笑道:“倒是比之前去施伯那时体力好了许多,由此可见黄嫂炖的那些补品一直是按时吃了的。”
安晴瞥他一眼,不由也笑着摇头叹道:“真是有点不认识你这个人了,小时候你倒是什么都写在脸上,现在呢,复杂得紧!有时候婆婆妈妈得好似奶娘上身,有时候又无赖霸道得像个孩子,人前呢,又装得比谁都正经,不说话时呢,又好像一直藏着心事一般。”
裴靖眉毛一挑,又笑:“阳儿就是厉害,能看出我藏着心事。那你猜,我的心事是什么?”
安晴也被他挑起了玩心:“有什么奖励么?”
“那要看你答得对不对了。”
“你呀,一定想着……”安晴停下脚步,叉着腰,另一手摸着下巴,做出副为难的表情,挤眉弄眼道,“今晚,去调戏哪家的姑娘呢?”说完自己就先乐了,掐着腰问他,“裴大少,小的猜得可对吧?有什么奖励?”
裴靖气笑:“猜得好,猜得好!”偏头看看后头跟着的二人,环茵早已经使双手捂着脸倒在来贵肩上,肩头不断耸动。来贵也咧着嘴,想笑,又碍着面子拼命把嘴角往下压,一张黑脸扭曲得不成样子。裴靖威胁地丢过去一个眼风,来贵会意,挟着娇妻转了一个角度,不看这边情形。
裴靖笑,双手握住她两只手腕,欺近她,也学着安晴方才挤眉弄眼的样子,配合着作出副淫邪的神情来:“奖励……打屁股!”
安晴又去踩他脚:“你敢!”看那神色,还真当自己是顶天立地的女霸王来。
裴靖叹了口气,彻底服了:“不敢不敢。”低头用额头轻磕她的,苦笑道,“你就欺负我待你好,不舍得欺负还你。”
安晴心里微微一动,嘴上仍是硬气:“怎么,你还敢不让我?”
裴靖笑:“让你让你,让你一辈子。”说着便又拉着她向前,不忘转头对身后两位非礼勿视的“君子”吆喝,“走了走了,小爷我请你们吃好吃的去。”
安晴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别扭,下意识地甩开他手嗔怪道:“这么多人,还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我又丢不了。”说完看着夜市人头攒动,自己也有些着慌,转头冲环茵夫妇求助地看了一眼,又伸出两指,轻轻拈住裴靖袖管。
环茵及来贵不用安晴吩咐,早预备上前,接了她眼风之后忙抢上一步,挡在二人身前替他们开路。
裴靖冲她一笑:“这里路窄人多,挤挤挨挨的容易出乱子。莫要再逞强了,谁又会着意看咱俩究竟是怎样走法?”不由分说又重新拉住她手,笑道,“待过了这段路,人少些我便放开。”
他难得说的这么君子,安晴倒不好再拒绝了。两人去郊外时也曾这样牵过,只现在人声鼎沸的,她实在觉得有些抹不开面子,手上是没有挣扎,脸上却是红霞一片。
夜市只前头出入口的地方狭窄,到了里头便分出条条大路来,人自然也就不多了,裴靖果然松手,指着前头较偏的巷子里一家酒肆道:“今晚就请你们尝尝胡人正宗的吃食。”
安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举目远望,却只能看到一串灯笼从巷子深处高高地挑出来,只得头三个灯笼上的字看得清楚——“翰•穆•尔”,下面的就又被前头高楼挡了个严实。她踮着脚看了半晌,不由笑道:“可是酒香巷子深?你倒像是个常来的老饕餮,还有什么乐子,都一一介绍下呀?”这夜市是正儿八经的夜市,白天不开。前几年刚改了净街令时,这里本没这么热闹,夜市也曾被叫做鬼街。因这里的店家白天都有各自的营生,到了解宵这晚才出门赚点外快来贴补家用。慢慢地净街令深入人心了,出来玩的人也多了,这里才改叫夜市,也有了固定的生意。只白天人还是少,便索性白天不开门,到得晚上上灯时才出来赚足一天的花销。如此,安晴才从没踏足过这里。
裴靖呵呵地笑:“有趣的自然不是在楼里,而是在街边。”
刚说完,便听到前头路旁有人吆喝:“文武双全嘞文武双全嘞,谁能过了我的关卡,谁就是文武双全嘞!”吆喝得不伦不类,好像是叫卖瓜果一般,但确实引人注意。摊边不时有人驻足,但丢了几个钱之后不到片刻便摇头走了。
安晴好奇道:“喝,好大的口气,那边是干什么的?”
裴靖无奈地摇头:“那个摊子早就在了,不过是把套圈和灯谜结合了一下,只难度增加,便叫一干人贡献了大把的铜板给他,实不过是骗小孩的把戏。”
“哟,过关了有什么奖品么?”
“自然是有的,”裴靖拉她凑近了看,“你看,挑着的那几盏琉璃灯就是了。”
那琉璃灯只得拳头大小,里头放的蜡烛也是小巧得可以,然而造型讨喜,烛光被打磨切片的琉璃映出七彩的光芒,煞是好看。安晴一见便迷上了,拉着裴靖道:“我想要那个。”
那守摊人听了,忙机灵地报话:“十个铜板一次。”实是不贵的价钱,大概是自恃谜题艰深,便本着薄利多销的原则降低了盘口。
裴靖为难道:“套圈不在话下,但射虎就不是我的专长了。”
安晴怂恿他:“玩嘛玩嘛,你来套圈,我负责猜谜。”
守摊人不乐意了:“夫人,这把戏可不是这么玩的,小的考的就是文武双全,哪能搞分摊承包的路数呢?只能一人。”
裴靖哈哈笑着揽住安晴的肩膀:“夫妻本是一体,小哥,要不这样,我和我夫人一起过关,要是输了呢,我们付二十个铜板,就当玩了两次,要是赢了呢,你这琉璃灯给我们,我再额外给你二两银子。”那琉璃灯做工虽精细,但成本也大概便在二两银子上下,再贵也贵不到哪去。这样一来,便跟买下也差不多。
安晴又闹了个大红脸,转头低声啐他道:“无所不用其极。”
裴靖也偏着头低声回她:“乖,配合我一下,你不是想要么。”
守摊人原见他二人没什么亲密的举止,还道是两人骗他上当。此刻见他俩头碰头说得亲热,便再无异议,算算帐,也痛快答应了:“成,先说好,公子你套圈,夫人射虎,这两个环节各自分开,可就不能再找人帮忙了。”
“没问题。”裴靖接过十个小圈,摩拳擦掌。小圈个个只得手镯大小,而要套的蜡烛台却是拇指粗细,底也不是很稳,支支看似艰难地立在地头,无风自动的样子,似是非得将小圈直上直下地套进去才不致碰倒蜡台。安晴不由担心道:“能成么?要套几个圈?”
守摊人颇骄傲地回她:“不瞒夫人,自从我开摊以来,就没人能套满十个的,目前最好记录是九个。这位公子只要套得上四个,就能猜谜了。”说着又问裴靖,“公子准备好了没?我要吹灯了。”
裴靖深吸一口气,闭眼默记半晌,才睁眼冲守摊人点头道:“好了。”
守摊人吹熄了灯笼。
竟然还要熄了灯火才套?安晴瞪大了眼睛,想要借着星光看清烛台摆放的位置,然而灯火刚刚熄灭,人眼尚不能适应黑暗,她竟什么也看不清楚,想来裴靖也是一样的。她叹了口气,颇失望地想,大概是拿不到那盏小灯了。
片刻,裴靖轻声道:“好了,掌灯吧。”
灯火重新亮起,安晴忙去看地上,惊喜地叫了一声:“过了四个了!”叫过之后,才细心去看,套中的圈子竟有九个之多,余下的一个还是使力不均,碰倒了烛台,但圈子确实也套在了烛台之上。
守摊人竖起大拇指赞他:“公子好记性!自我开摊到现在,便唯有公子成绩最佳了!”
安晴兴奋之余,不忘疑惑地问他:“小哥你方才可能看得清他如何套圈的?若是有那不守规矩的,兀自弯身将一个个小圈直接从烛台顶部顺下,也不是不可能的。”距离就这么近,若是人高手长的,虽然够得吃力些,但第一排的四个烛台却一定能套上的。
守摊人还未答话,裴靖先开口笑道:“你方才一直看着地上,所以觉着一明一暗难以适应。而这位小哥方才始终不往脚下光亮处看,连灯笼都是闭着眼睛吹熄的,因此于黑暗中,他的视力是最先恢复的。且不论烛台位置,人影他总能看个大概,监督人是否是丢圈子还是套圈子已尽够了。”
守摊人闻言,对裴靖愈发钦佩:“公子方才忙于记住烛台的位置,还能分心注意到我这边的动静,小子佩服!却不知尊夫人能否射完十虎了。”说着便挑了一长串的灯谜送到安晴眼前,“一到十号,一炷香之内答完,便是过关了。”边说边拈着柱小小的线香在安晴眼前一晃,之后插入土中,身长只一掌。
环茵哼道:“守摊的,你是难为人吧?这么短的香,便是将十个灯笼全读一遍都有困难,何况是猜。”
裴靖笑着摇头:“你可太小看你家小姐了。别说这么短,就是再短上一半也是可以的。”
安晴笑睨了裴靖一眼,似是怪他夸口,才同环茵笑道:“你才看出来么?裴靖他都难为过了,我总不好让他放水。小哥,你且点上吧。”说着便去看第一个灯笼。上头赫然写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射药材一味。
因笑道:“这个是独活。”
忙看下一个:望而生笑。射五言唐诗一句。
安晴皱皱眉:“望……是‘十五始展眉’吧。”[1]
再下一个:夜半新月挂枝,射一字。
这联耽搁的时间便更久,安晴待沉吟片刻才道:“夜半子时,枝梢为木,新月如钩,这个是‘季’字。”说完也怕时间不够,忙移步下盏,好在余下几个的都十分简单,安晴读过之后便能给出答案,到得最后一盏时,那小小的线香竟还剩一个指肚的高度。
最后一题写道:无边落木萧萧下。射一字。[2]
这题便稍显晦涩了,安晴凝眉片刻,竟突然冷下脸,训斥起守摊人来:“你这谜题做得忒也霸道了!灯谜一道,本应如光风霁月,推窗便可得见,取个心有灵犀的彩头,说出之后,便是猜不中的人也可不假解释便恍然大悟,皆大欢喜。你可倒好,这样七转八弯,还真是故意为难别人,心疼你那盏琉璃小灯了!”
守摊人面有得色,冲安晴拱手道:“夫人要是猜不出,现在认输也是好的。”
安晴重又恢复了笑脸:“猜到了,是个曰字。”
守摊人讶然,挑着眉问她:“夫人刚才不是还……请夫人赐教。”
“这谜题本有两解,若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以‘蕭’字为本,去边去木,再去了落字的草头,勉強得一个变体的‘聿’字,但却略显得不严谨,和前面九盏灯谜相差甚远,怎样都不像是压轴的水平。而若是按史来讲,宋齐梁陈,齐梁二朝国君都姓萧,萧萧之下便为陈,以‘陳’字为本,去边去木,便得了个曰字。然而这样讲,又太过晦涩,转了无数个弯才能得着个结果。妾方才心里没底,便出言试探,若是小哥听了我那话反驳说并不难,谜底便八成是个聿字,可小哥面有得色,很显然是自恃这谜底艰深,无人能射。于是妾便知道,这谜底究竟是哪个了。”
守摊人听了连声叹服,亲手摘下挂着的琉璃灯,使袖子擦去浮灰后双手递给安晴,又辞了裴靖递来的银子,拱手道:“公子和夫人琴瑟和鸣,站在一起如金童玉女一般,难得的是心思才智都是一等一的了得,当得上是神仙眷侣一样的人物。小子今日输得心服口服,银钱自然是不敢要的。小子祝二位百年好合,白首如新。”
这话一说,安晴又是红了脸,拈着琉璃灯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得低着头装出一副欣赏的样子,权当没听见他的话。环茵和来贵忙忙背转了身子偷笑,独留裴靖面色不变地笑道:“那就多谢你吉言啦!”说着便挽了安晴的手,柔声道,“娘子,饿了吧?为夫带你去吃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