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晴刚进顾府大门,便见裴靖如同尊黑脸门神一般,沉默地负手站在影壁前,面沉如水。
媳妇子见两位都没有个笑模样,心里也知是不好在一旁碍眼的,知趣地向裴靖行了礼之后便不动声色地纷纷散了。
安晴暗暗叹了口气,内心挣扎半晌,终于还是选择由着性子,目不斜视地绕过裴靖,向自己闺房的方向慢慢挪着步子。
待两人错身之际,裴靖突然一把抓住她手腕,侧头沉声道:“我有话说,你房间还是院里?”
安晴转头看着他强笑:“我今日有些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好不好?”心里却道,若是他当真答应了,她明日还是找个地方避一避罢!
如果让她现在来说的话,裴靖无疑是她最不愿见到的人之一,虽然个中缘由她也不大清楚。
裴靖自然看穿了她心思,却没再说什么,依旧还是喜怒莫辨的脸色,握着她手腕的右手却慢慢松了劲。
安晴松了一口气,不由略略加快了脚步。
裴靖却没有如她预料那样转身而去或是立在原地,而是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也不说话,连落足的声音都好似刻意控制了,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
到了她房间门口,安晴兀自开门进去,回身想关门时,裴靖突伸手撑住了门,又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看着她的双眼,她也抬头看着他,同样的面无表情。
两人如此僵持片刻,安晴终于让步,撤开身子放他进来。
裴靖关上门,转过身子沉声问她:“为什么林家的人会送你回来?”
安晴笑笑,并不马上答话,而是转身走到桌前,顾自为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呷了一口。
“他,是不是不日便要上门了?是不是?”裴靖见她不答,又上前一步,贴着她身后急切地问。
许是大热的天气,又被身后的热度烘得难受,安晴莫名地感到心中烦躁,于是闪烁其词,胡乱搪塞道:“我总是要嫁人的,就算不是他,也还有旁的人。”
裴靖强抓着她肩膀迫她转过身来,安晴虽身不由己,却感到他手下仍是有分寸的紧,并没有弄疼她,是以心中略略放松。
他盯着她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前几日,你不是才说过,你还没怎么考虑这些事情,不想这样早定下终身?”
安晴笑笑:“此一时彼一时,不得不承认,林公子确实是个合适的人。什么不想太早嫁人的话,不过是碍着面子罢了。别人没表明心意,我总不好巴巴地说些恨嫁的话,徒惹人笑话。现下既然他肯娶,那么早些晚些,又有什么打紧?”她也不知道她怎会将这些话说得这般流利,好像早打过腹稿,就等着这日冲口而出一般。
既然已经开了头,她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去:“你也知道,我眨眼便要过二十七的生日了,别人像我这个年纪,即使是在落霞也早已是几个孩子的娘。婚姻一事,拖得晚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最后拖成了人老珠黄,莫非真教我守着我爹娘过一辈子?就算我甘愿,我爹娘又哪会省心了,没的让他们操心上火。倒不如趁着现在我这一副皮相还勉强能够骗人,就这样沽个好价钱算了。林公子常住落霞,我娘家就在本地,也不怕他家就能欺负于我了。”
说完又赶他:“既没什么别的事,你便就此回吧。我有些乏了,想小睡一下。”
裴靖脸上仿佛罩了个冰冷的面具一般,虽看不出分毫怒色,然而就是让人看了心里不由得发憷。他沉默片刻,忽一手按着安晴肩头,一手抬高了她下巴,迫她与他对视,口中平平板板地问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你想要嫁给林非,你说,我立刻就走。”
安晴深吸一口气,也平平板板地复述道:“我想要嫁给林非。”
“你说谎。”裴靖苦笑,微垂了眼睛喃喃,“为什么要说谎?是你真的要嫁,还是只是说这些话来骗我?——你就这样不耐烦见到我?”
安晴拍掉他手,转身坐到一边:“你未免自恃太高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有什么理由要骗你?你这人也真是难伺候得紧了,我不答你你便问个不休,我答了,你却还指我撒谎。如此,你还问我作甚?你想什么便是什么罢!”
裴靖也走到她身边蹲下,抬头看着她,眼里已有了一丝笑意:“噢?那么,再说一遍给我听,可好?”
安晴因他眼底的那丝笑意而感到十分不快,好似她之前所说的不过是博他开心的几句戏言而已,于是有些口不择言:“再说几遍不都是一样?我已想开了,再深的感情也敌不过天长日久,纵是山盟海誓,也难保证几年之后不会弃之如敝履。既然这样,不若就此放低了要求罢。只当是大家搭伙过日子,说不定日久生情,那固然是好;也说不定吵吵闹闹一辈子,细想一下,那也不算什么。我年纪大了,也没多少折腾的本钱了,不如就此认命,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就算没有林非,也会有李非赵非,想要找个一心一意的伴侣是难,但是要找个踏实过日子的另一半,我的选择未必就少了。如你所说,我并不是个蠢笨的人,既然已栽过跟头,自然知道以后应该如何处事,想我再嫁受气,那是不可能的。”
说完低头冲着裴靖微笑:“因此,我并无半点害怕嫁人的意思。因此,现下有了适合的人,我便想着,也是时候再嫁了。——裴公子,我说得可直白?如果已解释清楚,那么请裴公子就回去了吧,我今日确是累得狠了。”话赶着话的,竟然说到如此地步,连她都有些吃惊,然而她心里却隐隐觉着快意,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说,若是裴靖能就此远了顾家,不再见天的来找她,倒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裴靖抬头看着她,轻声问:“是否你一定要嫁,不管对那人有没有感情?”
“是。”安晴答得干脆利落。然而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好像把这些个谎话当了真似的,竟然开始隐隐抽痛。想象着自己以后,莫非真要跟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共度余生?不不,她忙眨眨眼睛,强压下胸口的那股子烦闷,唇角强勾起一抹笑,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笑看着裴靖。
他突然笑了,然后无视安晴的反对,轻轻执起她双手再牢牢按在自己胸口,抬眼看着她,低声郑重道:“既然你左右都是嫁,可否看在你我多年的情分上,容我插个队,将我排在候选人的第一位?”
安晴一愣,下意识地挣扎道:“裴靖!现在不是开玩笑的好时机。”
裴靖的双眼只一味盯着她,任她怎样挣扎,只管将她两只手牢牢地按在自己胸前。
安晴的指尖感受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坚定而有力。
她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原来,他说的那些话,竟然都是真的?她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双眼,好似这个她认识了十几年的臭小子突然变身为洪水猛兽。像是在做梦,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真的,这的确是真的,她早该清楚的,都怪她自己愚笨。
裴靖苦笑道:“若是换了个人对你说些那般的话,就算开玩笑的语气尤甚,你也早该明白过来了,只不过对象是我,你便一直一笑置之,不拿它当回事,是么?”
安晴只愣愣地看着他,心里却想着不相关的事情:多么可笑,还真是现世报了,方才她刚刚跟林非说过,不要因为太过熟悉而忽视。这边厢,裴靖就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安晴不说话,裴靖便也不再说话,晶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脸上蕴着真实的哀伤。
她印象中的裴靖一直是笑着的:笑着损她,笑着与她说着不相干的玩笑,笑着带她接触落霞的商户,笑着替她挡酒……她从来没想象过他忧伤的样子,现在见了,她的胸口竟没来由的觉着有一点点的酸。
因了这一丝丝的不适,安晴总算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她狼狈地撇开目光,低声拒绝道:“我们不适合。”
“是么?”裴靖挑眉一笑,这一笑因了他脸上的忧伤而显得无比苦涩,“是不是谁都可以,只有我不行。因为你,一直都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男人,一个一直爱着你的男人?”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沉默着垂下眼睛,不发一言。
他沉默一会,慢慢站起身,又弯下腰贴着她耳朵,一字一句地慢慢道:“我一直站在你身后,而你却始终不肯回过头来,看看我。”
似有似无的热气吹得她耳边麻痒,半个身子都因此而微微发麻,安晴微微瑟索,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裴靖的目光流连在她唇边,安晴又如何不知他的企图,于是轻轻吸气,头颈微微后收,眼底防备的意味甚浓。
他叹了口气,终于只是在她眉角印下轻轻的一吻,低声道:“还记得那日在海上,你曾输给我一个愿望?……我的愿望是,好好看看我,当我是个普通男人,好好地,仔细地看看我。”
说罢直起身子,又苦笑道:“不用躲我,这几日,我会自觉些的,不会来烦你。你且好好想想,不要急着拒绝我。”
这话,还真是无比熟悉,似乎方才她也是这样跟林非说的?安晴呆坐在竹榻上,听着他脚步声渐渐远去,又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房门吱呀一声,顾夫人轻轻推门而入,又仔细地掩上了门。
顾夫人小心挨着她坐下,低声问:“阳儿……福官跟你说了什么?你……你是怎么想的?”
安晴一愣,又飞速地抬眼看了顾夫人一眼,苦笑着轻声道:“原来那日,他跟您和爹说的,就是这个。”
顾夫人干咳一声,瞬间觉着有些底气不足,忙抱着她哄道:“福官这孩子,我和你爹都十分喜欢,他又是我们从小看到大的,可谓知根知底,两家关系又不错……”
“正是因为关系不错,才不能如此。”安晴迅速抢白,又无力一笑,“娘,我很累,若是您有什么话要说,不如等到明日如何?”
顾夫人静默半晌,不情愿地点头答应了,又试探道:“若是你也中意他,我跟你爹都是支持的……”
“那裴叔和裴姨呢?”安晴尽力想要克制语气中的烦躁,却不太成功。顾夫人果然语塞,尴尬地想要说些什么,却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才最妥当。她不由有些歉疚,于是尽量放缓了声音道,“娘,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事,我无法面面俱到,让我自己把事情理顺了,再去听您和爹的意见可好?”
顾夫人点了点头,亲扶着她上床躺下,又理了理她额前碎发,柔声道:“不管你做何决定,爹娘都支持你,想要爹娘帮你什么,只管开口。”
安晴蓦地觉得双眼酸胀,忙胡乱点点头,转身朝向了另一边,轻轻地深呼吸,压下这股子莫名的激动。
顾夫人轻叹一声,轻轻开了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