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令堡(后世贾令镇)。
一座晋商腾出来的大宅里,四十岁、留着三缕长须的许鼎臣闭着眼睛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任凭身后两个同样被晋商让出来的小丫鬟给他捶着肩部和头部。
许鼎臣此时也得到了镇守清徐木桥的姜武兵败的消息,得知这个消息后许鼎臣差一点晕倒了。
拆毁文祁木桥(汾河上文水县到祁县的木桥)自然就是他的主意,原本他以为,一旦拆毁了文祁木桥,汾河西岸的贼寇就会被锁死在西岸, 如果再在清徐木桥设置重兵,就能让其彻底变成一支孤军!
当然了,他之所以下令拆毁文祁木桥,最大的原因显然并不是军事布置问题,而是他当时正好在城赵堡,距离木桥只有十余里,心惊胆战之下, 便打着“孤立右岸敌军”的名义拆毁了木桥。
然后又下令太原城的傅山部南下,除了守住清徐木桥,还加强徐沟县的防御——在此之前,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介休县城附近的师同桥拆毁了!
此时,在汾河东岸,由于曹文诏驻扎在平遥县,王朴一直驻扎在祁县,就是太谷县没有方面大将驻扎,只有王朴的一部步军镇守,于是许鼎臣便计划先来到太谷县后,再“运筹帷幄”,定下那围歼小强旅的大计。
他没有想到的时,人家小强旅的行军速度实在太快,竟然很快就来到了东管堡附近,而在此时,他虽然定下了烧毁东管堡的“大计”,但他与张全昌二人才赶到贾令堡!
不是他不想进城,而是不想进一座已经有方面大将把守的城池,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的号令能否有效传出城池还真不好说。
“军门!”
于是,在得知自己无心插柳之下设置的清徐木桥防线被贼寇轻易突破后,他立即有些彷徨无主了,只得唤出两个新纳的丫鬟给自己按摩,以稍减惶急之情。
在自己的心情稍稍平复,正在寻思下一步对策时,门外传来一阵粗重的脚步声,随即一个粗豪的嗓音便传了过来。
许鼎臣是江南人(常州),生平最注规矩和法度,一听这声响,不禁眉头一皱,不过眼下他身边无人,只能依靠此人,便收起刚刚涌上来的怒意,轻声说道:“全昌吗?进来吧”
很快,一个五大三粗的军将走了进来。
此人正是将门世家的张家三全之一的张全昌,他的大哥、原山西总兵张应昌死于龙十三之手, 这让龙十三已经成了他张家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
不过,张应昌也被许鼎臣妙笔生花报了一个“力战而死”的名头, 最后山西总兵的头衔还是落到了他弟弟张全昌身上, 也算是朝廷体恤张家的一个体现。
“如何?”
此时两个丫鬟已经避入内间了,已经端坐在太师椅上的许鼎臣沉声问道。
“军门,龙十三那厮原本是在祁县城下逡巡的,不过见到城防森严,并无可乘之机,便带着大军也去徐沟县去了,看来军门利用奸细设下的贼寇家眷尽在徐沟县一事已经被这厮全信了”
“当真?”
“千真万确,从祁县到徐沟县约莫七十里,彼等连夜开拔了,我的探子一直跟了三十里才敢回来禀报”
此时许鼎臣终于放下心来。
“那还等什么?这贾令堡实在太小,如何能作为本抚大帐所在,赶紧前往太谷县!”
“军门,现在?眼下已近子时,军门还是歇息一晚,等明日一早再去太谷县也不迟”
“不行,夜长梦多,我等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岂能轻易错过?”
......
寅时初刻(凌晨三点刚过一点儿)。
东管堡。
从贾令堡到太谷县,总里程约莫五十里,正中间就是东管堡,也就是说,想要去太谷县,必过东管堡!
白日里,许鼎臣一声令下,整个东管堡都处于熊熊大火之中,当许鼎臣等人约莫一千步骑路过此地时,还能闻到那团黑乎乎的影子散发出来的烟熏火燎的味道。
作为深处平原地带的城堡,东管堡也是有四座城门的,不过眼下四座木制的城门早就灰飞烟灭,在漆黑的夜色里好似张开了一个大口,大口里不时有火花闪现,估计是白日里尚未燃尽的东西还在继续烧着。
面对这个地方,包括许鼎臣在内都有些不寒而栗。
寻常就算在指挥作战,身为文官的许鼎臣都是坐着轿子的,不过今日却难得一见骑上了一匹老实听话的老马,否则依着轿子的速度,对于张全昌所部来说,一夜之间是不可能行走五十里抵达太谷县城的。
他们完全没有进入东管堡一探虚实的想法,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个地方。
但问题是,以前的驿道是穿过东管堡的,此时如果不进入堡子,就只能在城外田地里穿梭,而作为汾河河谷最好地段的平原处,田地里到处都是纵横的沟渠,想要快速穿过也不可能。
“军门”
此时张全昌说话了。
“驿道从东管堡南门进,北门出,横竖也就一里路,很快就穿过了,若是绕道田地,至少有好几处沟渠,渠里还有水,眼下虽然水不深,但一旦马失前蹄,惊了军门就不好了,何况今夜天色又黑......”
许鼎臣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也罢,就穿过东管堡!”
与所有大明的城堡一样,堡子里的主街道都都建得很是宽阔,东管堡虽然只是一个千户所,但街道也有五丈宽,大队人马踏上满是灰烬的街道后,一点也不显得拥挤。
漆黑的夜,漆黑的城堡,满满的烟熏火燎的味道,不时就能踩上的残肢断臂,让张全昌的大军也有些战栗起来!
渐渐地,队伍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这一跑就乱了起来,幸亏还有张全昌这位久经沙场的宿将压阵,跟随他的家丁在斩杀了几个乱跑的步军之后,这阵势才稳定下来.......
但是,就在前军就要越过北门时,整个城堡突然颤动起来!
那是大队骑兵出现时才有的动静!
不过在此时包括许鼎臣在内的明军心里,这种颤动却意味着不同的动静。
“砰......”
“咻......”
就在此时,街道两侧的院墙上突然冒出来许多人头,然后火铳声、弓箭声便不绝于耳了!
没多久,大队的骑兵就出现了,他们堵住了城堡的四个出口,然后向四个方向杀了过来!
.......
黎明时分。
一大队人马出现在太谷县附近,为首的正是山西巡抚许鼎臣!
许鼎臣想来到太谷县坐镇指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何况前不久许鼎臣还给太谷县的守将传递了均令。
接过通过吊篮吊上来的巡抚大印和文牒、令旗、令牌等物,城上的守将忙不迭地打开了城门。
上午时分,祁县的王朴、平遥县的曹文诏都是收到了巡抚让其迅速到太谷县城议事的均令。
此时,曹文诏早就接到了王朴的讯息,正带着两千人马北上到了祁县附近,两人接到许鼎臣的均令后,干脆各带着一百家丁结伴前往太谷县。
中午时分,两人抵达了太谷县。
太谷县是晋商田生兰的老家,眼下田家将其大宅让出来做了临时巡抚衙门,曹文诏、王朴两人的家丁则被安置在大校场的军营。
曹文诏、王朴两人联袂跨进了“巡抚衙门”。
一路上,曹文诏虽然满腹疑心,但还是被王朴拉着过来了。
曹文诏疑惑的不是许鼎臣来到了太谷县,而是疑惑许鼎臣这么快就来到了太谷县!
这是因为,在以往,许鼎臣都是坐着轿子指挥的,根据他的说法,“诸葛孔明平时也是坐着两轮车运筹帷幄的,他能做两轮车,我就不能坐轿子?”
当然了,许鼎臣也不是没有骑马的时候,不过他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官,是不可能在马背上快速奔驰的,否则细嫩的大腿内侧很快就会磨得血肉模糊,他想从贾令堡赶到太谷县,没有一整日的功夫是不成的。
“估计是因为贼寇就在徐沟县,强敌环伺,不得已才加快了步伐吧,还真难为他了”
就这样想着,曹文诏、王朴两人跨进了许鼎臣议事的大堂。
一进大堂,曹文诏顿觉气氛不对。
“许军门召唤我二人前来议事,应该没有其他人参与才是啊,徐沟县的傅山练总眼下正被贼寇大军围着,显然过不来的,怎地这里有如此多的陌生面孔?”
而王朴也有些疑惑,只见正中的帅椅空着,显然是许鼎臣的,而其下首左右两侧几乎坐满了军将,只是两侧正中各留了一个位置。
这下曹文诏更加疑惑了。
“本将已经贵为总兵了,怎地没在军门下首左侧第一个位置留下座位?难道排在我前面的都是文官,不过观其衣饰,都是些武将啊......”
“军门到!”
此时,后堂传来一阵喊叫,似乎是一个少年郎喊出来的。
没多久,随着大厅与后堂之间大门的珠帘一阵晃动,三个人走了进来!
当中一人约莫二十左右,身材高大挺拔,面目俊朗,肤色微黑,嘴角带着一丝戏谑般的微笑。
穿着一身布满铜钉的褐色布面甲,腰间挎着一柄长刀。
左右则是两个少年。
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都是明军打扮,一个长相俊美,顾盼神飞。
一个窄额宽脸,虎头虎脑,面目扁平,一对细小的眼睛不时显出凶光。
“难道朝廷又派了一位从未见过的大员来主持剿贼大局?或许还是一个内官?”
只见那三人年纪都很小,还都未留胡须,故此曹文诏便做此想。
“听说皇帝身边最得宠的是一个叫做王承恩的太监,才二十出头,面色也是微黑,难道是他?”
一想到这一点,曹文诏也不禁紧张起来。
两人赶紧在两侧的空位坐好,只见那年轻汉子走到主位上后并未坐下来,而是盯着他二人含笑说道:“辛苦了,二位,对了,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龙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