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等败退时,贺金龙并没有追击,他们也战斗了一天了,没有精力再进行追击了。
不过,更大的问题正等着他。
他现在已经被剥夺了陕西三边总督的职位,只是以延绥巡抚的角色在督领围剿大军,名义上也能指挥从山东过来的邓玘等三部。
但邓玘三部过来时, 手中有八千步骑,对于如此强大的一支军队,明廷显然是不会让一个武官来统领的。
毫无意外,兵部派出了监军文官,皇帝也派出了监军太监。
这文官叫陈新甲,原本是辽东的一个兵备道,关宁铁骑南下围剿东江镇叛军时, 他新得了山东巡按御史的职位, 与大太监高起潜一起南下监军。
由于山东战场还有巡抚朱大典在运筹帷幄, 故此这一次朝廷便将他与高起潜一起作为邓玘三部的监军派到了山西战场。
还有,陈新甲与四川总兵邓玘一样都是四川人,用其监军,也方便行事。
陈新甲只是一个举人,而洪承畴是进士出身,若是放在以往,陈新甲永远不会骑到洪承畴头上,也不可能坐上总督这样的方面大员。
但今时不同往日,一切皆有可能。
但无论如何,他洪承畴才是山西战场权力最大的人,他是二甲赐进士出身,高居第十四名,不是张宗衡可以比拟的,更不是陈新甲这位举人可以抗衡的。
寒风中,洪承畴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放弃了赌气撤回平阳府城的想法,在白日里攻击龙小石的战斗中,他的部队虽然有所损伤, 但毕竟最多只伤亡了两成人马,何况他的骑兵几乎没有损失。
剩下的步军和骑兵加起来还有三千之多,尚能一战。
于是,他振奋起来,继续向西面的临猗县迈进——他是督帅,镇守后方也是分内的事,他陈新甲有能耐能拿下龙十三最好,拿不下来也好,反正他的面上也过得去。
而在水头堡附近的贺金龙、白文选两部在一日的追击战中不但大获全胜,斩俘过半,还缴获了白安、祖宽的辎重粮草,更俘虏了龙小石一直念念不忘的为祖宽打理辎重的方光琛!
其实,作为辽东兵备道的儿子,方光琛显然也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他父亲配给他的十名家丁,他也有战马,并且辎重所在距离主战场还有十里的距离,按说得知祖宽败绩后,他也是有时间逃跑的。
但祖宽实在败的太快,而贺金龙这一次也追得太猛, 一直追了十里才停住,正好碰到了祖宽的后方大营。
于是,龙小石就见到了方光琛。
方光琛能够有眼下这样的表现,他的父亲放任他到军中历练,显示了他并不是嫡长子的事实,是的,他是方一藻小妾生的儿子,对于此时的士大夫来说,嫡长子是用来守家的,庶子才是用来闯荡的。
于是,而方一藻的母亲与龙小石的母亲是亲姐妹俩。
在这种情形下,十六岁的龙小石与二十岁的方光琛见面了。
方光琛身材高大挺拔,腰悬长剑,一身大明士子打扮,实际上他只是一个秀才,与龙小石相若,与傅山一样,读到秀才时就不想再读下去了,到处游历,寻师访友,增广见闻才是他所想的。
由于祖宽有一千关宁铁骑,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想过还会败在流贼手里,于是便放心大胆放他前来,没想到两战过后他的儿子就成了阶下囚。
“你果然在这里......”
方光琛果然有些能耐,被俘后不仅没有心惊胆战,而是泰然自若。
当然了,他也有些误解,贺金龙在俘虏他时也想到了龙小石的话,“祖宽营里有一位叫做方光琛的,是我的表兄,若是见到他切莫加害”
于是,方光琛就得到了优待,而在他看来,还以为是流贼“爱才”才对他礼遇有加呢。
龙小石点点头,“是的,在这里,我获得了新生”
“新生?”
这个词语古时当然有,但并不常用,方光琛甫一听到也是没有反应过来。
龙小石没有解释,而是问道:“不知表兄今后有何打算?”
方光琛说道:“若是你等能放过我,今后必定厚报!”
龙小石笑道:“你能报什么?我军拿下了好几个城池,手头有几十万石粮草,几十万两白银,军械物资无数,还有一万劲旅,几万青壮,已经是一方若大的势力了,你也听说过了,我部自从陕西过来后,从无败绩”
“据说此时在今上眼里,围剿义军最厉害的有四人,曹文诏、艾万年、左良玉、贺人龙,其中两人已经别我部歼灭,听着,是歼灭,从最高将领到最末的士卒,一个不剩”
“曹文诏、贺人龙也是手下败将,这四人已经是如此,遑论他人?”
“可你等面临的是整个大明的围剿!”
“哦?是吗?表兄,大明的情形你也不是不知晓,虽然号称还有百万人马,但卫所兵皆腐朽不堪,怎堪一战?”
“再就是北京、南京两京的人马,他们比其它卫所稍好一些,但也好的有限,也就是九边的二十万人马堪称精锐”
“而这二十万中,辽东的关宁军面临建奴,岂能轻动?延绥镇、宁夏镇、甘肃镇的边军要直面正欲西去的虎墩兔汗,也不能轻动”
“也就是宣大、山西两镇的人马,再加上其它边军的少量人马了,更何况东边还有东江镇的叛军”
“而我等义军,除了我小强旅,尚有三十余部,每一部至少有五百精骑,加起来就是一两万骑兵,岂是容易相与的?”
“你等已经将主力放到我部这里了,可想而知另外的义军已经肆虐到什么程度了”
他见方光琛沉默不语,便继续说道:“大凡王朝,岂有屹立三百年不倒的?大明,也该到日子了......”
此语一出,方光琛也是悚然一惊。
他在心里盘算良久,终于默认了他的说法。
“难道就没有挽救之策了?”
“有”,龙小石说道,“首先说明,我不能掠人之美,这不是我的见识,这是我部大当家说的”
“哦?”
“大当家曾经说过,‘但凡某一王朝的末世,无不有天灾人祸,多半是天气越来越干,越来越冷,北方的胡人在其地方待不住了,中原王朝的北方也必定大起旱灾和霜冻,让耕作受阻’
“于是,民变和胡人入侵就成为常态,从那时起,末世就要来了,也就意味着要改朝换代了,所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是也”
“大当家也说过,若是原东江镇总兵毛文龙未死,而前大太监魏忠贤也未死,或许大明还能绵延五十年国祚,眼下却......”
方光琛问道:“这是为何?那毛文龙骄悍跋扈,虽然袁崇焕杀之有违法度,但也在情理之中,若说杀袁崇焕是自毁长城我认为还有些道理,杀毛文龙又有何相干?”
“还有,那大太监魏忠贤乃一代权奸,今上除之,此后朝廷才为之一清.......”
“哈哈哈”,龙小石不禁大笑起来,“亏你寻常还自比管仲、孔明,就这见识?”
方光琛有些羞赧,又有些不服气,反问道:“我倒想听听这究竟是为何!”
“也罢”,龙小石继续说道,“先不说毛文龙一死,东江镇便四分五裂,大不如前,以前毛文龙在的时候,建奴可有毫不顾忌西进入关相寇?”
“毛文龙在的时候,可以兵锋直指辽阳、沈阳,现在的东江镇能做到吗?”
“还有,魏忠贤在的时候,面对建奴虽然依旧处于劣势,但依旧能稳守锦州以西一带,眼下呢?呵呵”
“大当家曾经说过,大明,毁就毁在这些号称众正盈朝的东林党徒,彼等看起来正大光明、高风亮节,实则顽固迂腐,一个个实为真正的伪君子,彼等没有谋国之略,也无庶务之能”
“只晓党同伐异,勾心斗角,置国家大事于不顾,原来有魏忠贤这样的人掣肘,无论征集粮饷,还是调集兵马,虽然也有些困难,终究能够顺利完成,眼下呢,呵呵”
方光琛这时再没有刚才的羞赧之情了,他平复了下来,“这真是你们的大当家说的?”
“这还有假?”
也改成沉吟半晌,最后说道:“小石,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但眼下我父是宁前兵备道,若是我投靠了流贼,势必牵连他,你先放我回去吧,放心,我会静观其变的”
龙小石点点头,“也罢”
.......
龙十三的大营设置在安邑县城以北,陈新甲、高起潜带着大军过来后,立即在大营正北、正东、正西扎下了三座营盘,分别由邓玘部、祖大弼部、刘良佐部入驻,加上安邑县城,团团将小强旅围了起来。
不过,对于龙十三来说,在解州还有马守应的部队,在平陆县还有他的第三旅,在水头堡还有贺金龙的第二旅,就好像下围棋一样,对于陈新甲来说,他虽然人多势众,但面对这样的情况,显然不能算的是“大局已定”。
而在前不久,由于白安、祖宽败绩,洪承畴部无功而返,实际上已经是“大局变危”。
这就是四十岁的陈新甲得到洪承畴、白安二部的消息后的心思。
不过大军实际上的最高统领,大太监高起潜却不这么想。
他还劝慰陈新甲,“洪部只是略有损失,而贼军在击败白安部后必定元气大伤,也很难从外围威胁我军了”
他的潜台词是:“洪承畴已经因剿贼不力而被降为延绥巡抚了,眼下若是你有所作为,极有可能取代他的地位”
于是,陈新甲便重新振奋起来。
这一刹,陈新甲想到的不是如何击败贼军,而是如何与洪承畴争权夺利,或者是自己这个“举人”如何压倒科班出身的“进士”,从而为广大举子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