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肢断体,尸横遍野。
地平线上最後一束阴沈的光线给黄昏墓地涂抹上一层浓厚的血色。
半裂开流著脑浆的头颅如玩具般在沙石上滚动,被咬断了下半截身体的人苟延残喘地在地上扭动著发出不似人类的凄厉哀嚎。
被黑龙一脚踩得暴体身亡的尸体溅了一地的肠子血肉,失去半截手脚的士兵扭曲著脸一边竭尽全力在地上爬行一边嚎啕大哭。
那是地狱般的景象。
地狱的使者在天空呼啸而过,黑龙狰狞的巨口中发出近似嘲笑的吼声。
它仅仅是一个俯身,掠过大地,便又有数十人死於它的利爪之下。
随意地一口咬住一个人类,伴随著那人惨烈的哭喊声,仰头吞下,一截残肢从它牙缝中漏出,滴著血掉在地面。
这就是他清醒後第一眼看到的地狱。
他浅紫色的瞳孔瞪得大大地,倒映著一片黑乎乎的血色。
他无法扭动他那仿佛石化的脖子,他的身体仿佛连指尖都僵得无法动弹。
他那在一瞬间一片空白的脑子甚至无法理解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麽。
假的!
绝对是假的!
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只是在电影或者漫画里才会出现的场面而已──
他拼命在脑中对自己如此咆哮著,但是身体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告诉他,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
刚多拉。
他颤抖的眼凝视天空的黑龙,在脑中默念出这个名字。
“刚多拉……”
他用抽气般的声音小声说出了这个名字。
“刚多拉──!!!”
他竭尽全力对天空的黑龙大喊著这个名字。
“住手啊啊啊!!!”
因为激动而挣扎的身体被人一把按住。
一手搂紧了他,另一只手一把钳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扭回来,年轻法老王用那双绯红色的眼盯著他,眉头皱得死紧。
“你知道刚多拉的名字?”
踢了胯|下因受到了惊吓而躁动的白色骏马一脚,让它安静下来。
少年王凝视著那双被他强行扭过来与他对视的紫罗兰色调的瞳孔,低声问。
那双浅紫色的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受到莫大的惊吓,只是呆呆地看著他,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悦地皱眉。
然後,他松开了钳住对方下巴的手,用指尖擦去对方颊上一点泥土的污痕。
“算了。”
年轻的法老王说,声音稍微放低了一些,“你继续睡。”
搂著怀中王弟的手臂稍微紧了紧,他摸了摸对方湿润的发,眼底的戾气似乎也散了许多。
“马上就好。”
马上就好?
埃及年少的王弟突然觉得心底发冷。
这句话的意思是……
“……停手。”
那是游戏下意识从喉咙里冒出来的话,在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自己冒出来的语言。
“已经够了……好多人……死了好多人……”
“王兄,拜托了,停手……”
“你是在叫朕放过他们?”
绯红色的眼颇具危险性地眯了起来,射出的冰冷目光让恍惚中的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朕不会宽恕那群以卑微躯体却胆大包天妄图谋害朕的低贱之人。”
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是为了逃避那刺人的目光,又或许是为了求助,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
四周所有人都用或是困惑、或是怀疑、或是轻蔑的目光看著他。
他看到了赛特,他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或许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赛特哪怕有点古板有点严厉但也切切实实是个好人的缘故。
“王。”
这位年轻的大神官也是皱眉盯了他半晌,终於开口道。
“王弟曾经落入敌人手里,很有可能是他们对王弟的精神做了什麽手脚,回去之後最好让爱西斯认真检查一下。”
仍是紧紧搂著他的年轻法老王看了赛特一眼,目光又落回他脸上。
他的手下意识揪紧了他的王兄的衣,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与之对视。
少年王的手仿佛安慰般轻轻摸了摸他的发,然後又抬头对赛特点一点头。
他一开始还有些困惑,不明白赛特在说什麽。
在听到爱西斯的时候他终於反应了过来。
把那些隐晦而冠冕堂皇的修饰词去掉,其实赛特这麽长一句话只需要四个字就能表达清楚。
‘王弟疯了。’
他突然懂了。
身为埃及的王弟,却请求埃及王放过那些妄图谋害王和自己的叛逆们。
在法老王甚於一切的古埃及的人眼中,他这个王弟除了用疯子来形容还能是什麽?
他浑身发冷。
破坏龙刚多拉还在天空中呼啸,利齿长爪滴著血,它在地面的猎物们此起彼伏的悲鸣传入他的耳中,扯得他的神经一阵一阵的疼。
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走进另一个他的房间。
那个房间阴冷而黑暗,让他非常不舒服。
就像现在一样。
不能……
不能让别人把自己当做异类。
这麽想著,他努力忽略太阳穴那里传来的一阵一阵神经跳动般的疼痛,违心地开了口。
“对、对不起,王兄。”
他试图咧嘴对亚图姆笑一笑,但是脸上僵硬的程度让他自己都觉得很勉强。
“反叛的……的确……的确应该处死啊……”
“我只是一时不习惯……我家乡那里从来没有这种事……所以……不、不用理我的话。”
又是几声濒死的惨嚎传入耳中。
“呜──”
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难以抑制的闷哼,他下意识将耳朵紧紧捂住,眼睛也紧紧闭上。
他努力隔绝著自己的五官和外界的联系,努力想要忽略那让他心惊肉跳的地狱般的景象和惨嚎。
“再一下就好……我会习惯的,我很快就会习惯的……”
“……很快……会习惯的……”
如果说在後世的时候,是另一个他在努力迎合他的思维,去学习重视人的性命的话。
现在在这里,就只能是他勉强自己去迎合法老王的思想。
反叛者必须全部处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低贱之人的性命不值一提。
法老王一句话,死多少人都没什麽大不了。
他必须习惯……必须习惯……
他这麽想著,努力地告诫著自己。
他捂住双耳闭紧双眼,竭尽全力去忽略外界正在发生让身为现代人的他难以接受的惨剧。
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脸上扭曲的神色和颤抖的身体。
好疼,手在疼,腿在疼,全身都在疼,脑子也在一抽一抽的疼,从身体内部涌现出的铺天盖地的罪恶感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眼角渗出的眼泪连接不断地掉落。
为什麽。
为什麽他一定要习惯这种事情?
我要回家。
他一边哭一边想。
爷爷,我想回家。
他怀念那个没有杀戮,没有阴暗,不需要提心吊胆……亲人和朋友们都在身边,那个祥和安宁的,永远不会看到现在这种地狱般景象的时代。
日落前最後一道夕阳将人的影子拉成长长的一条线。
年轻法老王凝视著他的王弟,那个仅仅是因为看到眼前这种对他而言不值一提的死亡景象,就害怕到颤抖哭泣的软弱少年。
少年王绯红色的瞳孔平静得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麽。
他抬起头来,金色额发在空中飞扬著,落在脸的阴影掩住了他此刻的表情。
他慢慢扬起右手。
“回来,刚多拉。”
一声令下,在空中耀武扬威的空中霸主化作一道流光落入它的主人手臂上的黄金手环之中。
大地上幸存的人形食物发出哭泣般死里逃生的叹息和□□声。
赛特骑马位於身後,他对法老王此时的举动皱起了眉。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麽,终究只是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
少年王的左手探入怀中那柔软的发际,强硬地将对方的头按入怀中。
右手一扯缰绳,白色的骏马听话地掉转身子,慢步前行。
“不准哭。”
年轻的法老王说,似乎是在叱责,声音却很低,低得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
他搂著他的手很紧。
“王家的人不准这麽没出息。”
语调似乎很冷淡,可是他的头被那温暖的手掌紧紧地按住,他的颊贴在对方温热的胸口,他甚至听得到少年王心脉跳动的声音。
“有朕陪著你,还怕什麽。”
他看不到年轻法老王的脸,可是他感觉到对方那轻轻抚过自己头发的指尖,还有那柔软喷吐在自己耳边的声音和气息。
“……睡吧。”
仿佛被催眠一般,他闭上眼,沈沈睡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