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不知道被谁送回了家,总之当二虎他爹找了半天没找着回到家一看,孩子已经躺在床上了。
本来病还没好利索,这么一番折腾,反而更严重了,连续几天高烧不退,皮肤都烫手,小脸烧的跟番茄一样,嘴唇都干裂开了,不断的梦呓和哭叫。
孩子这次受的打击太大,最疼他的爷爷刚刚去世,紧接着小伙伴儿又被带走了,爹妈看着烧的不省人事的孩子,都心疼的直掉眼泪。
乡里的大夫来了三个,都没能把体温降下去,大夫说再烧下去脑子要烧坏了。
钱打进去不少,却没什么起色。
没办法,孩子爹决定带孩子去城里看。
赶了近十个时辰的路,总算到了城里。
城里的大夫总算是厉害些,前后看了几天,终于是把热给退了下去,又给开了好几帖药,让回去慢慢吃,至于孩子能不能好利索,说不准。
他爷爷去世的时候置办丧事就花了不少钱,二虎这趟生病,里里外外又折腾进去不少积蓄,要不是有岳府给的那些钱,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就是现在,也是光景惨淡,孩子爹愁的每天长吁短叹。
最大的儿子要上学,二儿子卧床不起,小丫头走路还都晃悠,日子眼看就要过不下去了。
偏偏这仿佛还不是绝境。
自从岳将军被抄家后,大月镇百里之内大旱连天,已经个把月没下过一滴雨,井水将要干涸,庄稼眼看也都要枯死了。
王二虎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病总算是好了。
但是个人都能看出些后遗症。
孩子变得呆了些,不像以前那么活泼好动了,生病以前发生的事,记忆很模糊,好像都烧的差不多了,记性也变的有些差,一件事要提醒好几遍。
但总算是圆圆整整的好了过来,除了有几分迟钝,也并没有变成傻子,比他们想的要好的多了。
这时候家里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不光是他们,十里八乡的,地里颗粒不收,官府也救济不来。
大家都开始谣传,说岳大将军是神人,被朝廷给害了,这是老天为岳大将军叫屈呢,他一走,这里的人也活不了了。
眼看着今年生计已经没有任何指望,街上乞讨的越来越多,周围开始有人病死饿死,入冬在即,到时候死的人肯定更多,有多少人能没有米粮的熬过冬日呢。
二虎他爹知道这是要到绝路了,继续呆下去,一家子都得活活饿死,于是决定举家去江南,投奔一个远房亲戚。
不管怎么样,先把这个冬天熬过去,来年兴许还能有活计可以维生。
那时候有能力走的人都打算走了,二虎家尚还有些微薄的积蓄,还好淮西离苏州近,也许能供一家人撑到那里。
于是他们就上了路。
这一走就走了月余,路上不断看到路边有人饿死病死,情景惨不忍睹。
走了大半月的时候盘缠也用完了,一家人只能边乞讨边赶路,还好越往苏州去,情况越好。
江南水乡,向来富庶,新皇登基更是免了三年赋税,家家只要有快地,都能维持不错的生计。
等到了苏州的时候一家人已经形如乞丐,每个人都灰头土脸,骨瘦如柴,路人见他们带着三个孩子,也都有些怜悯之心,所幸没有饿死。
本以为到了苏州就有了盼头,却不想那亲戚早已经搬走,如今根本找不着人了。
一家人人生地不熟,眼下是毫无指望。
最小的丫头身子骨娇弱,吃不得苦,也生了病,大儿子懂事些,不跟弟弟妹妹抢吃的,饿的两腿都直打颤,大人更是好久都不识饱腹的滋味了。
“这不是天要亡我们王家吗……”二虎他爹颓然的靠坐在墙边,有气无力的看着天。
王二虎怔愣的坐在旁边,他自从病好了之后脑袋就有些浑沌。
一个五岁大的孩子一直发烧烧了十多天,脑袋很容易烧坏了,没有变成傻子,他这样都能算谢天谢地了。
醒来后他也曾哭过闹过,叫着要小少爷。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有些记不得小少爷究竟是什么了。
有时候也能想起来,想起他们在一个老大的院子里,院子里有各种漂亮的花花草草,他们一边笑一边玩儿,很开心。
还有他反反复复的抄着“岳斯铭”三个字,奇怪,他明明不识字的,他有时候能记起这是小少爷的名字,小少爷走了,再也见不着了,然后就要哭上好久,可是往往一觉醒来,他又忘了为什么哭。
他的记忆就这样时好时坏,到最后连自己都弄不清楚那个他梦里面的小少爷,是真的还是假的。
而他也越来越没有办法去仔细分辨和回忆了,他每天跟着家人赶路,经常风餐露宿的,到了最后已经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这种时候脑子里哪还余得下其他,只剩下饥饿的感觉充斥了一切。
现在他连为什么要赶这么久的路来到这里,都要想好半天才能想起来。
就在他抓着地上的泥巴发呆的时候,眼前一堆人急匆匆的跑过,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
“真的假的?五十两银子??”
“是啊!财大气粗吧!就是给他们少爷买个陪玩儿的小子。”
“真是有钱!哼!也不看看他那钱怎么来的!不怕遭报应!”
“就是!金家太损阴德了,你听说了吗,前天刘老板的一个米铺,连夜被人砸了,谁都知道是那个土匪头子干的,可是,你看,有什么办法?”
“哎,那能怎么办,朝廷哪有时间管这个,再说姓刘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说真有人肯把孩子卖给他们家?我就是穷的要饭,也绝对不把孩子送土匪窝里去。”
“那指不定,人穷到那份儿上,真不好说,五十两银子呢!咱们就算不卖,去凑个热闹吗,我倒要看看有谁要把孩子卖给金家。”
二虎他爹娘看着几人从眼前跑过,一直到消失为止,然后俩人默然的对望。
二虎他爹难受的闭了闭眼睛,看了看几个饿的东倒西歪的孩子,沙哑着嗓子开口道, “他娘……”
孩子娘看了眼怀里的小丫头,闺女才三岁,饿的哇哇哭,还不知道生了什么病,一直不停的咳嗽,看得她心都要碎了。
眼下就是这么个光景,她就是想破脑袋,也没有能马上生钱的法子,如果真能卖一个孩子给金家,那就是唯一的路了。
于是她含着眼泪看了丈夫一眼,僵硬的点了点头。
大儿子懂事,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眼圈儿就红了,挪到他爹娘身边,“爹,娘,就卖我吧,弟弟小,不懂事……”
他娘抱着他就闷声哭了起来。
当爹的抹了把眼泪,扶着自己的老婆站起来,“走,咱们去看看吧。”
一家人就相互搀扶着往人群的方向走去。
眼见一个阔气的宅邸,门匾上嵌着“金府”两个烫金大字,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门口儿围了一堆人,基本都是看热闹的,金府的管事儿在中间吆喝着,“还有没有?要四五六岁的,身体没毛病的,长得端正的,还有没有?”
一个衣衫褴褛满身酒气的男人拎着个小孩儿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粗声粗气的嘟囔着,“呸,就你这流氓家还挑老子的儿子!有人卖给你都不错了!呸!不要拉倒!”
一家人费力的挤进人群,当爹的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一看大户人家的下人,穿的戴的都挺高档的,就有些胆怯,不敢说话,就那么眼巴巴的看着人家。
那管事儿在这儿站了一上午了,又累又燥,偏偏事儿没办成还不能收工。
这金家风评不好,其实是被妖魔化了,肯把孩子给他们的就少,过来卖孩子的不是乞丐就是混子,那些个孩子没几个能看的。
他又不能随便找个糊弄,要不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一眼瞥见旁边站了个灰头土脸的男人,以为又是乞丐,就没想搭理。
孩子爹憋不住了,问了一句,“大爷,你看……我这孩子行吗?”
那管事儿的看了一眼他的大儿子,“不行,太大了,比我们少爷都大,要四五岁儿的。”刚要扭头,却突然看到了那大孩子旁边的小男孩儿。
五六岁的样子,虽然有点脏,而且瘦的有些病态,但那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长得挺可爱。
管事儿的眼珠子一转,“哎,这也是孩子?”
“啊……是……”
“身体有毛病没?”
“没有……没有……”
“那你这小儿子行啊。”
孩儿他爹娘和大儿子都愣住了。
王二虎瞪着眼睛看着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也都看着他,让他有些害怕,他从来没被这么多人注视过,那眼光毒辣辣的跟太阳一样烤着他,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他爹蹲下来,含着眼泪抱着他,“二虎……”叫了一声就说不下去,三十多岁的汉子,眼泪哗哗的往下流。
他娘也在一旁哭了起来。
对于那天的记忆,孩子一样很模糊,只记得他爹娘跟他说了很多话。
说他在金府呆着,能吃好的喝好的,他们也能吃好喝好,妹妹也能治病了,所以他得在金府好好呆着,要听话,要守规矩。
孩子懂事的点着头,觉得自己只要在金府呆着,大家都挺好的,那就挺好的。
后来他爹娘把他交给了一个陌生人,那人带他去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然后他吃了一顿好久没吃过的饱饭。
饥饿有多么令人恐慌,实在是语言难以形容的,所以对于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来说,能吃上一顿饱饭在此时此刻比天塌下来了还重要,他暂时就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