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室是一间极小的黑屋,密闭压抑,冰冷空荡。独自呆一星期是一种意志上的折磨,相当不好受。不过这不是第一次,她早已学会怎样应对。
熬过七天回到小队,林伊兰洗去一周的尘垢,清洁的感觉犹如重生。
刚走出浴室,安姬冲进来,眉间尽是惊惶担忧。
“长官,上头说穆法中将要见您,命令是立刻。”
没有任何惊讶,林伊兰拭干短发,拎起干净的军服换上。
“我知道了,谢谢。”
穆法中将是基地仅次于上将的第二号人物,在上将离开期间统领一切事务,虽是军人,仍有一种尔雅的贵族气质,蹙眉的时候又有种威严,盯住林伊兰一言不发,良久叹了口气。“坐。”
林伊兰端正的落座。
“真不懂令尊到底怎么想。”穆法中将揉了揉额角颇为头疼,“不是闹出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你被调到了休瓦,他到底要干什么?”把漂亮的女儿削去军衔丢进步兵营,亏那家伙作得出来。
林伊兰微笑着保持沉默。
“他有没有对你说过这样做的原因?”
林伊兰斟酎了一下。“父亲认为我缺乏军人的必要素质。”
穆法不以为然。“他指哪方面。”
“大概是进取心。”
“比如?”
“我晋升的速度太慢。”
“我记得你刚开始做得不错。”
“后来转了文职,这是我个人的决定。”
“所以他很不满,把你弄到这作为惩罚?”穆法已经有相当的了解。
林伊兰没有接话。
聪明美丽,却沉默少言,穆法几乎看着她从幼年的活泼变成了如今的隐忍,禁不住惋惜而微悯。“等令尊回来我跟他谈谈。”
“谢谢,但让穆法叔叔为这点小事费心,伊兰会有罪恶感。”
中将瞪了她一眼,俩人都笑起来,蕴含着同样的无奈,谁能改变那个人的意志,足堪称奇迹。
“算了,不提那家伙,你是怎么回事。”摸出烟斗装填烟丝,穆法以长辈的姿态询问。“堂而皇之打断别人的骨头,风格很不像你。”
“动手比较痛快。”林伊兰十分坦然。“打一场以后能省不少麻烦。”
“下层这方面确实搔扰太多。”穆法了然的哼了一声。“我得说你这次的做法很像你父亲,那家伙当年从学院打到军队,简直让上司头疼欲裂。”
“我让长官头疼了?”林伊兰浅笑着调侃。“请告诉我处分决定。”
穆法翻动着几份报告,犹如一个对孩子无可奈何长辈。“提议重惩的一大堆,戴纳的上司赖着我要惩饬令,你的直属上司又动用了所有关系力保,我该选哪一个。”
“不是选好了?七天禁闭我已经坐完了。”
拿下烟斗,穆法不无怀疑。“老实说,你是不是故意趁他还没回基地。”
“我可不会承认。”林伊兰眨了眨眼。“时间只是碰巧。”
没错过一闪而逝的调皮,中将大笑起来。
重创戴纳仅被关了七天禁闭,如此轻的惩处匪夷所思。谣言不胫而走,各式各样的流言充斥,谁也猜不出她究竟有何方后台。
林伊兰一如平常,对纷至沓来的探问草草带过,毫无骄矜之态。
例行常规训练之后,她翻开了从穆法中将处得来的军方内部资料,仔细读完每一个字,合上文件发了一会呆。
休瓦城混乱的现状仅是庞大帝国的缩影,其他城市的平民同样辛劳而收入菲薄,农民应对昂贵的地租,日子更为艰难。皇室和贵族奢华挥霍无度,越来越依赖于军队的威慑保护,以至近年军方的势力几可与议会分庭抗礼,新锐的军官晋升极快。
蹿升的年轻军官成为炙手可热的新贵,他们往往是不具承袭爵位资格的候门子弟。大胆激进,野心勃勃,渴求与之相配的财富地位,然而资格深厚的议会元老并不肯让出权力共享,在根基未稳的前提下对抗高阶贵族又力不从心,这些年轻的野心家转而以另一种方式寻求支持,比如联姻。
对门第高贵的世家而言,这种联姻是颇具赌博风险的投资,可能输入新血让家族更趋兴盛,也可能错挑了一个毫无价值的攀龙附凤者,一切全凭选择的眼光。为慎重起见,以家族旁系的未婚女性联姻是惯常的作法,假如父亲选择了秦洛,证明对方非常优秀,足以使人另眼相看,又或是她已令父亲彻底失望。当然,最大的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打开未拆封的烟盒,抽出一根点燃,从未受过刺激的肺猛烈的呛咳起来,勉强适应后她又吸了几下,逐渐掌握了技巧,苦涩的气息让心绪平静下来,袅袅淡烟升腾,林伊兰轻轻闭上了眼。
在门前驻立良久,林伊兰终于叩了两下,在获得许可后推门而入。
胡桃木办公桌后的男人批阅着堆积的公文,丝毫不予理会。
林伊兰隔着相当的距离,默默的打量对方。
希腊式高挺的鼻梁配上法令纹,予人一种刚愎傲慢的印象,混合着与生俱来的气质成了一种贵族式的矜冷。从有记忆以来,她从未见过这张面孔展露笑容,这张脸的主人似乎被神灵剔除了一切无用的情绪,没有欢乐悲伤,没有忧愁愤怒,只余强势而绝对的控制。
伫立许久,男人停下事务抬起头,一模一样的榛绿色眼睛冰冷苛刻,带来莫名的压力。
“参见将军。”林伊兰照例按军衔称呼致礼,一如上下级之间的程式。
休瓦基地最高指挥、上将林毅臣将军,军界最具威望的实权人物。
西尔国世袭公爵、蔷薇林氏族长、沙珊行省的领主,炫赫的头衔之后还有不太重要的一项——她的父亲,对这一点,他们彼此同样遗憾。
林公爵扫视着数年未见的女儿,语调和神情一样冷淡。“在底层感觉如何。”
“还好。”
“据说你在步兵营干得不错。”
“是长官照顾。”
“你打了一个人?”
“是。”
“你已经成年了。”林公爵平静的嘲讽。“为何除了干蠢事之外始终毫无长进。”
“对不起。”她同样平静的应对。
“我以为你在底层能学聪明一点,看来还要更久。”
“如果将军认为有必要的话。”
“管家说你上个月提了一笔款项。”林公爵掠了一眼手边的报告。
“朋友暂时借用,下次回家我会填回去。”
“我已告诉他,有合理的需要可以让你自行支配。”
“我会向管家说明理由。”林伊兰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这句话意味着宽容。
“还记得林晰?他在帝都受训,今后几年将在家中常住,回去记得打个招呼。”林公爵口气淡淡,隐约流出欣赏之意。“他学得很快,在学院表现相当出色,我比较属意他来继承林家的爵位。”
“是。”林伊兰衷心希望那位比她小几岁的表弟能有好运。
林公爵注视了片刻,仿佛在解剖她深藏内心的情绪。“你对此事的看法?”
林伊兰谨慎的对答。“很高兴将军找到了合适人选。”
“是该高兴。”林公爵的声音忽然冷硬无情,一如凛人的寒冰。“这代表你的无能终于有了逃遁的借口。”
“我很抱歉。”
气氛僵冷了一刻,林公爵召唤副官。“请秦上校过来。”
没多久,一个英俊的男子叩门而入,显露出恰到好处的尊敬。“将军?”
“秦洛上校,林伊兰少校。”林公爵简单到极点的说明。“秦上校刚刚调任休瓦,由你引导熟悉一下环境。”
“是将军。”林伊兰对此并不意外,仅仅生出了一缕微倦的无力。
秦洛侧头望过来,一瞬间难以控制的震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