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薇是个完美的侍女。
沉默顺从、细致聪慧、懂得在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绝不多一份逾越。她似乎能预先知晓他人的需要,将一切安排得无可挑剔。
以撒很满意,也就更惋惜,以致问出在拉斐尔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
“拉斐尔,我和林晰谁更亲切。”
拉斐尔呆了一下。“当然是您。”
“说实话。”以撒不需要恭维的饰词。
“我发誓这是事实。”拉斐尔由衷道。“不管是形象还是气质,您都比他更易得人好感。”
林晰虽然俊秀却不苟言笑,气息冰冷,无形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和他看上去谁地位更高?”
拉斐尔毫不犹豫。“当然还是您。”
以撒微哂,自知问错了人。
奥薇为什么选择三个人中最不易接近的林晰?
难道拉斐尔留下的印象过于恶劣?又或是她排斥利兹人?她是否清楚林晰真正的身份?
支颐望向远处纤细的身影,以撒若有所思。
林晰与以撒半途分道而行,奥薇受令与以撒同行,十余日后,一行人抵达了拉法城。
拉法人用性命和鲜血捍卫了这座城市的独立意志,成了西尔国的真空地带。之后商人们发现了绝佳的机会,大量资金流入这座冒险者的乐园,自由之都被金钱的气息熏染,充盈着各种欲望。
黄金矿藏、宝石香料、军火武器,林林种种无所不包,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各色交易,人类所能想到的,渴望的一切均能在这里找到,独立的都市拥有奇异非凡的魅力。
芙蕾娜带着异地的新鲜感好奇的打量,以撒观察着街市,留意着市井中的闲谈,偶尔与拉斐尔低声说几句。以撒成熟俊朗的外表过于出色,随从拉斐尔衣着精致,芙蕾娜年纪虽小,顾盼间却有天生的矜贵,在这样过于引人注目的旅伴之侧,尽管有长斗蓬的遮掩,还是有人发现了奥薇的红色眼眸。
低低的议论和闪烁的目光频频出现,奥薇把连帽斗蓬又拉低了一点。
“真糟,看来有点麻烦。”以撒觉察到周围的视线,蹙了一下眉。
类似的指点见得太多,奥薇已习以为常。“很抱歉。”
以撒宽容的微笑。“我是自言自语,无意指责你。”
他当然是有意,否则岂会轻率的出口,奥薇心下了然,一径保持沉默。
以撒似随口而问。“你对所遭受的无端非议有何感想?比如把红眸与不详、厄运、灾祸之类联系起来,你相信吗?”
“或许。”
“或许?”以撒扬了扬眉。“你不认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奥薇抬起眼看着他,不动声色。
以撒脸庞温柔而亲切,话语充满理解与诱惑。“不觉得这些愚蠢的歧视很可笑?只为与生俱来的一点不同,就对你恐惧轻蔑,疏离排斥,无视你的能力、聪慧与美丽,没想过有一天改变这不公平的一切?”
奥薇笑了笑,不予置评。
以撒并不放过,“不介意?还是已经麻木?”
她淡淡的回答。“谢谢您的仁慈和同情,我已经习惯了。”
以撒没有再说话,目光多了一丝研判的意味。
芙蕾娜听见对话,仰起头真诚的插嘴。“我喜欢奥薇的眼睛,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红色。”
奥薇抚了下芙蕾娜的小脑袋,唇角勾起了柔美的弧度。
颜色无非是内心世界的投映,红色的不详来自于人们对血与火的恐惧,在纯净的孩子看来却是鲜艳的宝石。从承接这具身体的那一刻起,她永远与这双红眸同在,注定将命运之神给予的好与坏一并承担。对此她早已坦然,没有过多的怨怼不甘可供以撒利用。
一家装潢气派的珠宝店,以撒拿起一枚戒指端详,没有理会店主滔滔不绝的推销,侧头询问一旁的奥薇。“你觉得怎样?”
黄金指环上镶着红宝石,衬着一圈晶亮的细钻,十分华丽耀眼。
“不错。”
没有赞叹没有艳羡,这不太符合以撒的期待,继而抛出更明显的暗示,“很衬你的眼睛。”
奥薇怔了一下,突然笑了,垂睫掩住了波澜。
或许男人都爱这类轻巧的戏言,随口一赞就让女人心花怒放,当年那枚朴实无华的绿晶石,何尝不令她欢喜。
见她的神态有了变化,以撒心底漾起一缕微讽。
芙蕾娜挤上来看了看,大为摇头。“这个宝石太小,颜色也不够纯净,俗气的样式一看就是老女人戴的,一点也不适合奥薇。”
到底是公爵小姐,轻易就能辨出珠宝的优劣,以撒似笑非笑的看着芙蕾娜,放下了戒指。
窘迫的店主很想把小女孩的嘴缝上,在一旁讪讪的解释。“这枚戒指价值80金币,它是纯金的,镶嵌的虽然不是上等宝石,装饰性却一点不差,形状和光泽根本与上等货没两样。”
漂亮的红眸姑娘仅仅是个侍女。
老于世故的店主轻易从斗蓬下的裙角质料上分辨出她的身份,显然这位英俊的贵族青年想来一段露水情缘,但大方到送给身份低贱的侍女首饰,未免太奢侈了。
迥异于店主的揣测,以撒另有一番心思。
靠胁迫令人服从很容易,收服一颗忠心却需要相当的技巧,这方面他自信胜过林晰。每个人都有弱点,女人的弱点通常更为明显,不外是对所谓爱情及珠宝的痴迷。
完成了初步试探,以撒微微一笑,“芙蕾娜说得对,它还不够精致,我们换一家店再选。”
带着芙蕾娜是个失误,以撒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兴奋的公爵小姐对每一件珠宝评头论足,能让她稍稍入眼的又价值奇高。他确实打算用一点亲切和适当的馈赠化解奥薇的防卫,但过份贵重礼物显然不在预计范围之内。
以撒当即中断了浏览珠宝店,改为参观奴隶市场。
拉法城有最古老的奴隶市场,直到奴隶法案废除后的现今,仍然保留了部分习俗。
如今被拉到台上买卖的已经不是贫民或俘虏,而是犯有罪行的囚徒。犯人按罪行轻重定价不一,卖出的金额视为赎罪金,交纳后当场就能离开。而无人出价的则被拖上刑台,依法庭判决行刑。
一行人处于奴隶市场拥挤的人群中,亲眼见识这一奇特的拍卖。
有些罪行较轻的犯人被亲人凑钱赎买,另一些重罪犯无亲无故,所需的赎金又极高,几次叫喊无人问津之后,被拉到硎台上砍掉手脚或是□□脆的绞死。
拉法城处理罪犯的方式十分明晰,一切事物都是商品,一切罪行均可以赎买,生与死的微妙差别仅在于是否有足够的金币,唯一的要求是当堂付清。
奥薇以斗蓬遮住了身旁的芙蕾娜,避免孩子看到过于残忍的处刑场面,以撒终于获得了耳根清净,与拉斐尔讨论起拉法城的量刑尺度。
“拉斐尔,瞧那个犯抢劫罪的囚徒,处以剁手之刑,赎买金是120金币;这边的矮个囚徒是斗殴致残,处以鞭笞之刑,赎买金是100金币,你认为这代表什么。”
被提醒之后,拉斐尔也觉察到其中的差异。“这里的法令不太合理。”
以撒趣味的分析。“很明显,对侵犯他人财富的犯人惩罚更重,这样的定罪意味着拉法城最为保护的是个人财产,可见控制这座城市的是一群商人。”
“凯希,杀人罪、绞首之刑、赎买金300金币。”执刑者拖出一个戴脚镣的死囚,洪亮的报出金额。
奥薇猛然抬起头,盯住了台阶上的囚徒。
待死的囚徒憔悴肮脏,看上去极为瘦弱,穿着一条破烂的裤子,几乎衣不敝体,完全不足以引起人群的兴趣,嗡嗡的低议仍在谈论前一个绞首囚徒的死状。
台上的执行者喊了第二次。
“大人!”奥薇顾不得礼仪,一把拉住了以撒。“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你认识?”以撒有些意外的投注了一眼,虽然没有挣开她的手,声调却很冷漠。“想让我救他?凭什么。”大概先前的亲切施与太过,以致让这女人产生了错觉,竟然逾距的提出了非份之求,他或许可以满足,但必须先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执刑官第三次叫喊,无人问津,绝望的囚徒浑身颤抖,被无情的狱卒拖向绞刑台。
“不。”奥薇松开了手,极轻的声音在人群中仿如幻觉。“只是想请您允许我去救他。”
不等回答她已离开他,从人群中挤到台边。“赎买凯希!300金币!”
“那女人疯了?”拉斐尔冷笑了一下。“她哪来的300金币,难道还指望以撒阁下替她……”
不屑的轻蔑突然噎住了,所有人眼睁睁看蒙斗篷的女人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宝石,交到赎买官手中。
人群鸦雀无声,难以置信的盯着价值悬殊的交易。
“是我看错了还是她是疯了?那枚宝石最低值16000金币!”一个珠宝商失声惊叫。“卖给我吧,我替你出300金币!”
人群轰然爆响,此起彼伏的尖叫。“给我吧!我出600金币!”
“给我!我出3000金币!”
“我出5000!”
狂热的人群令局面失控,确定了宝石的价值,赎买官迅速结束了拍卖。
狱卒打开死囚的镣铐,半羡半妒的嚷道。“滚吧混球,你真幸运,有人愿意出这么多钱为你赎命!”
死里逃生的囚徒被狱卒一推,踉跄的摔倒,激起了一阵哄笑。
奇迹般的场面使人群格外兴奋,仍簇拥在高台前,沸扬的低议讥笑声如浪翻涌。
难堪和羞辱摧垮了可怜的囚徒,几次都站不起来,几乎在刺激中昏厥。
一个年轻女人挤上高台,解下斗篷覆在死囚□□的背上,不避污秽,跪下来紧紧抱住了他。
讥嘲的声音消失了,人群突然静默下来。
纤细柔弱的身影有一种超越凡俗的美丽,让场景变得奇异而庄严。
散落的长发挡住了眉睫,清丽的脸庞宁静低垂,犹如一个张开翅膀的天使,翼护着绞架下的死囚。
以撒看了一刻,淡淡的撇开眼。
残留在腕上的汗已经消失了,似乎仍能感觉到她湿冷的手指。
以撒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莫名的生出了一丝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