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奴很开心。
齐天大圣孙悟空一身傲骨,睥睨三界,纵横天下,从未对人服软过,从未软弱地跪在地上,哭得像条狗。这一切都拜天奴所赐。天奴简直不是得意,而是骄傲和自豪了。他应该骄傲,除了他,还有人能令孙悟空如此哭泣么?
哪咤见孙悟空哭得伤心,有些不忍,向李靖建议速押孙悟空上天。天奴也折腾够了,将孙悟空重又押好,驾云向凌霄宝殿行去。
孙悟空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或者说血,看似在对天奴说话,实际上更像自言自语:“俺刚才那样叫,只要有猴子听到就会奔过来的,为什么一只猴子也没有呢?俺的猴子猴孙,都到哪去了?”
天奴拽着孙悟空身上的捆仙索,得意道:“都死了,无一生还。”说完,等着看孙悟空崩溃。
“一千一百三十四只?”
“一千一百三十四只。”
“花果山的妖怪一共死了多少?”
“一万零七十二。”
孙悟空转头问天奴:“谁干的?”他的声音很平静,神色也很平静,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可怕。
天奴在这样的眼睛注视下竟有些心惊胆颤。但马上又神气起来,恨自己会害怕孙悟空,扬手给了孙悟空一巴掌:“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孙悟空舔了舔嘴里被这一巴掌打出血的地方,一股腥味弥漫在口腔中。孙悟空今天吐的血太多了,嘴里一直是鲜血的味道。
天奴等着他的反抗,孙悟空却用恭敬地语气说:“请天奴大人告诉俺,谁烧了花果山。”孙悟空说这句话的时候,终于明白了杨戬有时为什么会对人卑躬屈膝。原来当一个人有了非做不可的事情,一时的服软谄媚,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天奴扬手又给了孙悟空一巴掌:“你的语气对了,可是姿势不对,我讨厌别人比我高。”
孙悟空立刻弯下腰,尽量把身子弯成一个最恭谨的姿态,低下头,掩去了眼里的凶光。
天奴笑道:“不错不错,学得很快。”拍了拍孙悟空的脸蛋,“我下的令,二郎神动的手。”
“真是杨戬动的手?”即使是问这句话,孙悟空的面上都没什么特别难过的表情,只有眼睛亮得逼人。他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
其实,成长真的只是一刹那的事。
杨戬说得对,孙悟空的性格有点孩子气,但如果他只有孩子气,断不会统领群妖这么多年。在除了杨戬之外的任何人面前,孙悟空都可以老成持重,像一个妖王那样思考问题,像一个妖王那样去行事。
天奴看着这样的孙悟空,忽然觉得他很像杨戬,不过,孙悟空永远没有杨戬骨子里那种禁欲的媚……天奴很兴奋能把孙悟空逼成第二个杨戬。
“你也看出来了,花果山是被‘火云大阵’的阴火烧成这样的。说起‘火云大阵’来历可不小,乃元始天尊所创,传给姜子牙,姜子牙在封神之战时传给杨戬。三界内,只有这三个人会布‘火云大阵’。当然,你可以认为是姜子牙或元始天尊烧的花果山。”天奴又恶毒又得意地笑,“片刻之前你还说你信杨戬,怎么样?现在你还信他吗?”
孙悟空没说话。
孙悟空很想信杨戬,找一个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不容易。孙悟空从小没父母没亲人,从未对任何人那么信任过,第一次交付真心,就换来这样的欺骗和背叛么?
杨戬没否认烧花果山,只是隐瞒了这件事,说起来也不算骗他。只不过,杨戬是不是骗他,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有些事发生了就不能当作没发生。人一定要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天奴道:“你现在知道了花果山的事,准备怎么办?要报仇吗?别忘了你已成阶下囚,过不了多久就会形神俱灭,我看你还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孙悟空看着断掉的十个手指,手指正以极快地速度自动自发地复原。孙悟空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痛,疼得双臂不受控制地抖动,疼得汗如雨下。但是这疼,不及他心里的痛万分之一。他的语气很淡然,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如果报不了仇,孙悟空甘愿自毁法力,堕入畜生道,世世沦为猪狗!”
天奴实在不明白孙悟空的傲气从何而来。他明明已是囚犯,即将被送上斩妖台斩首,如今十指俱断,满身血污,被捆仙索绑住,被穿了琵琶骨,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却依然牛气冲天的,大言不惭说报仇。
天奴将手放在孙悟空快愈合的三尖两刃枪造成的伤口上,狠狠一抓。“呃……”孙悟空只发了半个音,就憋了回去,咬住牙,生挺,身子痛得发抖。天奴用指甲挑着伤处的血肉,血成股地顺着天奴的手流下,又一次染红了孙悟空的衣襟。
孙悟空的脸色惨白得犹如一张纸。
“你跪下求饶,我就大发慈悲,饶了你。”天奴生平最喜欢折磨的就是高傲之人,让这种人在他手下求饶,是莫大的乐事。
孙悟空冷笑道:“既已问完了该问的话,你就没有价值了。想让俺求饶,死都不可能。”
天奴大怒,将孙悟空的右手用力一握,正在生长的骨头立刻便碎了。
孙悟空身子一软,倒在云上,疼昏过去。
李靖怕天奴弄死孙悟空,出言告诫,天奴稍微收敛了些。
一行人向天宫而去。不多时,行至通明殿外听宣。哪咤素来不喜这种场面,先回去休息,由李靖天奴等人押着孙悟空上殿。当值星官入凌霄殿禀明玉帝与王母,道李天王等众已捉了妖王孙悟空,众仙皆大悦。恰逢如来弟子金蝉子也来拜见玉帝,便同在凌霄殿内与众仙一起等待孙悟空进殿。
孙悟空来得很快,上身被捆仙索捆住,一进来被天兵在腿弯处踢了一脚,“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虽然跪着,却冷眼望着玉帝,不见丝毫害怕之色。
玉帝端坐于上,对孙悟空道:“妖猴,你可知错?”
孙悟空被两个天兵一左一右按住手臂,身子前屈,神色倨傲:“俺没错,成王败寇而已。总有一天,俺要报仇。”
“大胆!已成阶下囚,还敢口出狂言。”王母道,“来人,速将妖猴押至斩妖台施凌迟之刑!”
此言一出,凌霄殿内立刻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天宫已经数万年未执行过凌迟之刑了。
孙悟空犯的是反天大罪,按律当处以最重的刑罚,肉身毁灭后,将剥离的灵魂押入第十八层地狱,日日下油锅烹炸,永世不得翻身。但玉帝与王母怕留着孙悟空的灵魂再生变故,是以决定将孙悟空押上斩妖台毁灭他的元神,让他受千刀万剐,凌迟之刑。
天庭的凌迟与凡间的凌迟有所不同,用龙血炼制的斩妖刀,在身上割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刀,割足二十五天。这斩妖刀既割肉身,亦毁元神,第二十五天的时候,受刑的妖怪形神俱灭,三魂七魄俱毁。
凌迟时,每天割哪里,割多少刀都有明确规定。受刑之人每晚用蟠桃人参果等仙品吊命补气。行刑的刽子手少割一刀都会受罚,若受刑的人早一天死也要罚刽子手,所以无人敢徇私。受此刑的妖怪无不罪大恶极,痛死为止。任你平常如何英雄,也难免痛哭求饶,屈膝服软,但求速死而已。
如今孙悟空要被凌迟,引起了众仙的讨论,拍手称快者有之,遗憾叹惋者有之,唯独没有求情的。
孙悟空举目四顾,冷笑连连。这就是神仙,这就是慈悲为怀的神仙!
放眼三界,再找不到一处比天庭更冷漠更虚伪的地方了。
王母娘娘斜睨着孙悟空,等着孙悟空求饶。王母没有明说,但她的眼神分明在问:孙悟空,现在你知错了么?
孙悟空看向王母的眼神带了浓浓的轻蔑,他看穿了玉帝王母不敢让自己的灵魂留在地狱。
王母接收到孙悟空轻蔑的眼神,大怒道:“行刑!”
天兵领命,奔向跪在当中的孙悟空。
一人从左边那一排神仙里站了出来。
能在凌霄宝殿上有位置的都不是一般的小仙,看这人站立的位置,在武将里只略逊于四大天王,可知官职不低。此人身高八尺,气宇轩昂,仪表堂堂,俊美阳刚处连杨戬亦有不及。他一身亮银盔甲,背生双翼,洁白的翅膀微微抖动,衬得身姿更加挺俊无双。
这人孙悟空认识,虽无深交,但看守蟠桃园无聊时也曾与他切磋过武艺,是天庭少数能和孙悟空过几招的人。他就是掌管天河兵马的天蓬元帅。
天蓬一站出来,议论的嗡嗡声便小了许多。
“臣启陛下,孙悟空虽然罪大恶极,但凌迟之刑过于歹毒,陛下与娘娘素来仁慈,还望这次也能网开一面。”
凌霄殿内的议论声完全消失,静至落针可闻。
玉帝没说话,王母也仿如没看见一般。
天兵有点明白了,上前拉起孙悟空。
天蓬跪在当中,仿佛被人遗忘了。凌霄殿内渐渐又响起小声的随意的议论。
这时候嫦娥从众仙的队列中站了出来,姿容绝色,白衣胜雪,莲步轻移,跪在天蓬旁边。“嫦娥附议。”她与天蓬对视一眼,便又跪好。
凌霄殿又一次静了下来。
玉帝和王母无法装作没看见了。王母刚要发作,玉帝便痛心疾首地道:“嫦娥仙子,你这又是何苦?”嫦娥欲言,玉帝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道:“难道仙子也通敌不成?”这个“也”字,悄悄判了天蓬的通敌之罪,只是此时无人细究。
嫦娥大惊,想要辩解,却感到天蓬拽了一下自己的裙角,向天蓬看去,见他郑重地摇了摇头。嫦娥瞬间明白了什么,重又伏下,翩翩拜倒:“嫦娥目光短浅,见识浅薄,妖猴之事,全凭陛下与娘娘做主。嫦娥告退。”
嫦娥回了广寒宫,只剩天蓬一人跪着,既无人叫他起来,也无人看他一眼。
天兵已将孙悟空拖至凌霄殿的门口了。一切看上去都不会再有变故了。
“且慢!”殿内忽有一人高声叫道。
一光头和尚排众而出,走向殿门处的孙悟空。
这个和尚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形容俊俏,温润如玉,浑身散发着一股温和的气度,听他说话,可谓如沐春风。有好事者将他列为天界三大美男子之一。他就是如来最有成就的弟子,三界内法力第二的金蝉子。
玉帝和王母同时皱了皱眉。金蝉子的地位太高,不如嫦娥那样好打发,也不能像对待天蓬那样晾着他。
金蝉子转身向玉帝行礼:“陛下,贫僧并无干涉陛下之意,只是贫僧与孙悟空有旧,现下想与他告别。”
玉帝同意。
金蝉子走到孙悟空面前,道:“五百年多前,你我第一次见面,那时我算出你有这场劫难,但不知如何化解。这场神妖之战,花果山无数生灵皆因此丧生,事到如今,你依然认为你没有错吗?”
“俺没有错。”
“愿闻其详。”
“俺还是当年那句话,毒瘤已成,不能因为怕疼就不去动它,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就得到。”
金蝉子长叹一声,道:“当年你如此对我说,我不赞同。那时我只顾学师父的‘大乘佛法’,无暇细想这些。师父有三藏‘大乘佛法’,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为三界所称道。可是这些年我游历四处,见很多事并不像师父的‘大乘佛法’里描述的那样。有人存善念,施善行,只因不礼佛便得恶果;有人作恶多端,敬佛礼佛便得善果,这是否不公?生命自有其存在的真意,不需要他人掌控命数。金蝉游历越久,心中疑虑越大,师父的‘大乘佛法’不能解我之惑,我将所见所思整理成数卷经书,名为《三藏真经》,待完成后传于世人。你一贯以来的主张,倒与我经书中的宗旨不谋而合。”
金蝉子双手合十,低头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再抬头时迷茫已去,双眸如浩瀚汪洋,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激流暗涌。
“但不管怎样金蝉依然坚定地认为,代价若是太大,不如维持旧有的秩序。”
凌霄殿众仙听了金蝉子的话皆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