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杜修对我说,当时他从床榻上弹起来,指着莫子谦的那段含糊不清的话,其实是想说:你你你你知错就好,我并不怪责于你。
口头上的情面,谁都会做。因此杜修这番言辞,我压根连偏旁部首都不相信。
我晓得他那会儿的脑子里,浮现的定然是将莫子谦碎尸万段的情状,我也晓得他那会儿心中,定然在诅咒莫子谦断子绝孙。
自癫痫这桩事风声过去后,杜修苍白着一张小脸蛋,在我尚书府又养了十余天精神,便打算回南俊国了。
他离开那日十分低调。
永京城外,蔓蔓青草拂动。杜修便在这荒草地里的十里长亭,与前来观赏癫痫余韵的昭和帝饮罢三杯酒。
莫子谦身着盔甲,腰佩长剑,人面兽心地在亭外闲闲地看着。
不料杜修上马前,扫了一眼莫子谦,却对皇上说,他有一句心头话,想单独对我讲。
彼时少年郎十分英勇,把我拽到一边,悄悄道:“小可哥哥,这几日,我琢磨通透后,无声无息地做了个决定。”
我念及我面前的这位少年郎,连装个病,也能十分不智地选择癫痫,可见得他若做了什么决定,那一定是个愚蠢的决定。
然而,因离别在即,我还是拿出了些耐心,勉强装出一副期待又兴致勃勃地表情,凑近些问:“哦?什么决定?什么决定?快说来与我听。”
杜修的样子神秘兮兮,他压低了声音,郑重道:“我打算,待我回南俊以后,日日夜夜赏读春宫,定要及时梦遗一把,梦遗给莫子谦看!”默了一默,他又追问:“小可哥哥,你支持不支持我?”
我心里十分忧愁。以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经验,梦遗这种玩意儿,酷似我们女人每月都要经历的另一种玩意儿。
须知这些玩意儿,性情十分傲娇。你越是期待,它便越是拖延;你越是焦躁,它便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若放宽心好吃好睡,那它才会乖乖地如约而至。
我在杜修灼灼的眼神下,强压着我那作为女人的经验,勉强点点头,继续装兴奋:“很支持。”
杜少年被我这么一夸,雄风大振,拍拍胸脯便道:“两年后,待我梦遗成功,便杀来永京的烟柳子巷。小可哥哥,你等我。”
我再苦楚地点了下头,违心笑道:“我看好你的哦。”
可见我这几句话,说得深得杜修之心,他即刻把我引为知己,又将我拽远了些,问:“小可哥哥,你晓不晓得,当时莫子谦说我装诈尸时,我从床上弹起来,真心想对他说的是什么?”
我高深一笑:“你是在诅咒他断子绝孙吧?”
少年郎握紧拳头,目光炯炯:“我岂止诅咒他一个人断子绝孙?我是在诅咒他世世代代都断子绝孙!!”
我讷讷地望着杜修策马而去的背影,十分的头疼。这两年,一直有一个问题环绕在我的心间。倘若一个人,有了世世代代无穷尽焉,那么他如何还称得上是断子绝孙?
这个矛盾的问题,令我十分困扰。一直到两年后的今日,我再见得十六岁的杜修,依旧白净的面皮,杏仁水灵的眼,眉宇间倒多了几分成熟的英气。
我恍然大悟,这杜修,可真是一位面善心也善的少年,连诅咒他人断子绝孙,也要默默无闻地给人留一条后路。我很景仰他。
杜修的诅咒十分有成效。莫子谦这二年,活得也确有断子绝孙的韵味。他虽时时上青楼,却从未瞧上过一个姑娘,也从未有一个姑娘无意间为他大了肚子。
自从五年前,莫子谦为了不娶史云鹜,做出去青楼睡半个月这等疯癫的事情后,他爹莫老将军,也就再未提过要让他娶媳妇儿一事。
待辗转起伏地回味完杜修癫痫这桩事,我爹与莫子谦郁结稍解。然而少年郎并没有暴跳如雷地与我们论理,而是精神涣散地窝在椅子里不言语了。
他的反应,令我们十分失望。
我爹又郁郁不解地踱回那“欢喜天地”的匾额下。
满朝文武,能用“欢喜天地”题字赠以大臣的人,非昭和帝莫属。想来我爹又着了那皇帝的道,这才捧了这么一块匾额回家,挂在正堂上方丢尽我们尚书府的颜面。
因我也是尚书府的一份子,对于这等耻辱的事,我委实无甚了解的欲望。
四下望去,唯剩一个莫子谦,还未将他的倒霉事说来让我开心。思及这一点,我连忙用手肘捅捅他,关怀道:“小子谦,你这是怎么了?”
不想莫子谦今日十分有倾诉的欲望,我这么一问,他英眉一展,连忙将椅子挪近了些,与我道:“沈可儿,出事了……”
“出事”是个令人兴奋的言辞,我一听出事了,立马来了兴趣,聚精会神地往下听。
原来昨儿个,我进了朝合楼后,莫子谦便领着史云鹜去“一醉红尘”寻她的哥哥史竹月。因“一醉红尘”是烟柳子巷最大最好的青楼,莫子谦这样的资深嫖客,自是经常光顾的。
一醉红尘里,莫子谦颇有几个相好。其中有个叫烟霞的姑娘,人长得不过是中上之姿,然莫子谦却十分喜欢。
他喜欢的理由,用他自己的一句话概括,便是:那小蛮腰,真是相当灵活啊。
前些时日,因莫子谦醉了酒,在一醉红尘前随意抱了个姑娘就要亲,被烟霞瞧见了。偏生不巧,莫子谦抱得姑娘恰恰就是史云鹜。
史云鹜是史丞相的孙女,亦是五年前被莫子谦强行推掉婚约的女子。因此,莫子谦就是调戏我,调戏杜修,调戏穆临简,也万万不可调戏史云鹜。
莫老将军撞见此事后怒极,便将莫子谦拖回去,打得个皮开肉绽。是以,我朝平良少将军为了养伤,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两月余。
可朝野之事,民间便不甚知晓。
那叫做烟霞的女子,本对莫子谦芳心暗许,一心期盼着莫子谦这个流氓能帮她赎身。那日小子谦醉酒,在门口抱着史云鹜要亲,烟霞便怀疑他有了二心。
不料三个月后,莫子谦再次光临一醉红尘,便是带着史云鹜一道来。
彼时烟霞悲从中来,愤恨之极,走上前去就找莫子谦理论,问他对自己是不是真心。
可叹当时我不在。我若在场,还可宽慰她道,莫子谦对她那灵活的小蛮腰,确然存了几分真心。
莫子谦这等混账流氓,从出生至今,不知真心为何物。当是时,他残忍地接了句“什么真心?”后,便转头去看史云鹜,问,“你瞧见你哥哥了么?”
据莫子谦说,史云鹜当时嘿嘿一笑,笑得暖意洋洋,还乖巧摇头说:“没瞧见。”
烟霞是个敏感的女人,望见这一幕,便说莫子谦是个负心汉,喜新厌旧。她又是哭,又是嚎,又是跺脚,直把青楼上上下下的姑娘与嫖客招来围观。
当是时,人群围得是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莫子谦在人群中央,十分地苦恼。然就在他不知道怎么办之际,却是平素里傻头傻脑的史云鹜,说了句威震全场的话。
当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史云鹜说出这样的话,也用了一种傻乎乎的语气。她道:“什么喜新厌旧?我与莫哥哥五年前就有婚约,只是他不想要我了,便将那婚约推迟了,没娶我。”语毕,她又曲指算了算,认真开解烟霞道:“说起来,你也还我晚些,又跟莫哥哥没有婚约。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
史云鹜说出这样的话不过是略带疑惑,可这样的话,入了烟霞这等女子的耳里,便是赤*裸*裸的威胁。
当时烟霞呆了呆,下一刻怒火中烧地掀翻了一桌茶盏酒器,满地瓷片摔得乒乓响,她又趁机去推了一把史云鹜。莫子谦自是去揽史云鹜,未想他将将把史云鹜护在怀里,烟霞又举起凳子去砸他。
本来,他一个练武的将军,被木凳砸一砸,也是个强身健体的事。不想史云鹜情急下,竟一把推开他,抬手便替他挡了这凳子。
史云鹜一个十八岁的小巧姑娘,被凳子这么砸了,那胳膊定也暂且废了。莫子谦说,他当时愣是傻了眼,烟霞也傻了眼。唯独史云鹜,一人抱着胳膊,在原地“咝咝”地抽气。
片刻后,吓得叫出声儿的却是烟霞,大抵她是因为忽然忆起,与莫子谦有过婚约的唯有一人,便是那位高权重的史丞相家的孙女。
后来,莫子谦也说不上脑子里是充了血,还是失了血,反正他一个箭步上前,就这么横着将史云鹜抱回了丞相府,寻了大夫给她医治。
因史家哥哥史竹月,对莫子谦五年前悔婚一事,心存芥蒂,今又见自家妹妹因他伤成这样,心中十分不快,便将莫子谦撵走了。
莫少将军在丞相府门前徘徊了几个时辰后,也没了回家的心思。天将将发白,他也不知怎地,徘徊到了我们尚书府,就这么与我爹,少年郎,一同坐着发愁了。
待莫子谦将自己的事情说完,我还未能反映,却听我爹一声大喝,暴跳如雷:“操!你这是艳福!遇着了艳福的蹲一边儿凉快去!少跟我面前得瑟!”说着,我爹又怒气冲冲地杀过来,夺过我手里的折扇“砰”一声往地上砸了,砸在莫子谦脚下,再骂一声“操!”走之乎也。
莫子谦愣神地瞧着我爹疾速消失的背影,又转头来讪讪地将我望着。
我慢腾腾地端起手边的茶盏,悠悠往地上那把裂开的折扇一瞟,平静道:“你得赔。”
莫子谦将凳子又挪近些:“行行,我赔你。那你跟我说说,出了这事儿,我该怎么办啊?”
我还未答话,却是缓过神来的杜修伸出胳膊枕在脑后,鄙夷道:“丞相府的人虽撵你,但又不撵小可哥哥。你若想去瞧瞧,拉着小可哥哥一道去不就成了。再不济,我也一起去,他们总不至于将我这个异国世子给撵出门吧。”
莫子谦本生了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但他听了这话,却无甚出息地对我摆出一副谄媚的表情。这张脸配搭这副神情,真真叫人扼腕。
默了一默,我又想,从尚书府去丞相府,恰好可以路过皇城以东的国师府。而我蒙受皇恩,背负了与奸臣穆临简套近乎的这一重任,万不可含糊了去。
我再次为国为民地思考,若陪莫子谦走这一遭,我也能在国师府门前张望张望,打探打探,这也算是为皇上,为社稷出了一份力。
思及此,我问:“你要我陪你走这一遭?”
小子谦点头如捣蒜。
继而,我放下茶盏,认真地瞧着他,道:“那你赔我十把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