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虚耗了一整夜,我这厢睡得很沉。虽统共只眯了一个时辰,醒后精神倒还不错。
春患粉的药力果真伤身,我昨夜虽未曾太过纵*欲,然而下身乃至双腿却匮乏无力,挪动起来十分艰难。
用过早膳,我从昨日换下的旧衣里,寻到原本要赠穆临简的那把风柳木槿折扇,迟疑片刻终是递给了他。
清晨的天水濛濛的,屋门开着,一阵又一阵的风携了水汽涌进屋来。那折扇上的风柳木槿也似要随风而动,穆临简凝视了半晌扇面,抬头朝我笑道:“这扇子上画得是哪一处的景致?”
我一呆,那扇子上画得是静物而并非山水,哪来地方这一说。然而穆临简这么问了,我见那风柳婆娑,木槿如雪,像是江南好风光,便随口答道:“许是沄州滦州一带的花树吧。”
穆临简沉默地看了我半晌,忽地又敲扇而笑:“沄州我去过,那里的槿柳,不及北荒来得锦簇。”顿了顿,他又轻声道,“正好是夏日木槿开,若有空,我带你去瞧瞧。”
上朝的路上,我琢磨着若能去北荒瞧瞧,倒十分不错。
一来,我前些年是在姬州失忆失踪的。姬州以北是北荒,我若能去旧梦重温一把,兴许能为我这已然跌宕的人生,更添三分风骚。
二来,除了失忆的那二年,我从小土生土长在京城,地皮子踩得溜熟,导致京城的花草树木都十分不待见我。常言道小别胜新婚,我很有必要远行一趟,令京城山河对我倍增几缕思念,借此改善风水时运。
然则,我如何能在紧锣密鼓的早朝政事中,□□去北荒,这是一个引人深思的谜团。
不多时便到了沉箫城。日晖朗照,将乾坤殿前一群朝官晒得亮亮堂堂。
为了避嫌,穆临简下了马车,便先去墀台上候着了。我因行动不便,挪了好半晌,方才挪到墀台前。
墀台上,熙熙攘攘一片脑袋瓜子,我骋目远望,瞧见穆临简站得甚远,被七八个官员围得水泄不通。
我不胜唏嘘,想当年,莫子谦被封平良少将军时,也被这么围过一阵儿。后来他犯了个小错,风头过去了,那些个好围他的小官们也就逐渐遁了。
彼时莫子谦头一遭见识人情冷暖,忒感慨地与我道:“沈可儿,官海沉浮,世情凉薄,凡人皆皆为利益所趋,我算是瞧透了。”
我被这番言语酸得牙根崩溃,只得凑近了勉强安慰他道:“你别灰心,你瞧,纵使那些个趋炎附势的小官们不围着你了,可我三品侍郎,仍旧日日围着你,你欢喜不欢喜?”
莫子谦冷冷看了我一眼,狼心狗肺地回了句:“你的秉性我清楚得很。你从前也不是这么勤快地来围着我。现如今你天天在我身旁侯着,是因你有颗八卦的心,想来瞧我虎落平阳的惨状吧?你说,你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别兴奋?”
苍天可鉴,我本来只是默默地在兴奋。孰料莫子谦这么一问,不禁令我淡定的情绪起了一丝波澜,我也不好瞒着他,只得讪笑道:“也没有特别兴奋,一般兴奋而已。”
再后来莫子谦官复原职,又回复了风光,那些围他的小官们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不过历经这么一个沉浮,莫子谦也颇淡定了些。他被围着的时候,便时常无辜地将我望着。
我深谙其意,每每被他这么明媚忧伤地一瞧,都忍不住要斜着寂寞的脑袋瓜,仰望天空。
此刻我终于挪到了墀台上。
因我好歹也是个正三品侍郎,依我的官品,通常不用去围旁的人。我整了整衣襟,正等着人来围我,旁边忽然探出个手臂将我拽了拽。我回身一瞧,莫子谦一脸神秘兮兮地凑我耳畔来了句:“沈可儿,来,借一步说话。”
我被莫子谦拐到墀台的角落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史竹月看着我们,几欲喷火的目光。心中一动,我便有了八分揣测。
见莫子谦皱着眉黑着眼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我调笑道:“你莫不是昨个儿一夜未回,跟相府里,守了史云鹜一夜吧?”
此言一出,莫子谦似遭了雷劈,抬头震惊地将我瞧着,半晌纳罕道:“你、你怎知道?”
原来昨夜我在水深火热之时,莫子谦十分不厚道地在与史云鹜花前月下。
因苍天都是有眼的,莫子谦作为我的兄弟,此番非但没来救我于水火,反倒自顾自寻了乐子,是以老天便惩罚了他一场。
且说昨日,莫子谦去瞧史云鹜。因史家小姐从来都无甚情趣,她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出了赏月这一十分不互动的活动。不过莫子谦倒也欣欣然应了。
于是乎,两人提着一篮子糕点,便跑到小林子里的亭前坐着。须知此时正逢夏日,那林子里的枝桠十分茂密,将月亮这得个严严实实。这厢史莫二人因一直未赏着月,便有了充分的理由留在此处。
夜深人静不睡觉,人便容易冲动,容易产生幻觉。所以后来不知怎地,史云鹜与莫子谦因赏不着月亮十分崩溃,便精神错乱地将彼此当作月亮互赏了起来。
依莫子谦的话说,那互赏一刻虽然短暂,但却十分惊心动魄。彼时他的心跳,一阵子有一阵子无,一阵子激烈,一阵子绵软。他这辈子活到今天,还是第二次有这种感觉,他简直都要死过去了。
因他那会儿将死未死,命悬一线,便没有心神来思考自己当时的冲动是否合乎礼数,是否合乎规矩。是以他一个忍不住,便将就在林子里,亲了史小妹妹。
这一亲一发不可收拾。待他再回过神来,非但史云鹜衣裳没了,他自己的衣裳也快褪尽了。莫子谦险些酿成大错,慌忙间正要为史云鹜穿衣,却见她一双眼水汪汪的,嘴里也在咝咝地抽着气。
原来先前莫子谦因冲动,便没注意力道,将史云鹜扑倒之时,不慎压了压她受伤的右臂。好巧不巧,地上偏生有块尖利石头。因此,史云鹜的右臂本只是内伤,这厢被石头划破留了血,又新添外伤。
莫子谦当下一急,匆忙为两人穿好衣裳,便背着史云鹜去唤大夫。
屋漏偏逢连夜雨,赶巧在这个当儿,他们又撞见刚来西苑探望史云鹜的史竹月。史竹月见自己妹妹非但手受了伤,且还是一副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的模样,当场气得要劈了莫子谦。
所幸史云鹜拼命阻拦,史竹月又顾及史小妹妹的伤势,便也未就地办了莫子谦,只是抛下一句狠话,说定要在半年之内,将史云鹜嫁出去,好让莫子谦死了这条色心。
莫子谦当时担心史云鹜的伤,根本没将这句话听进耳里。今早他回家换朝服,一路琢磨,这才心生寒意,是以便将我拉到一旁,让我为他出出主意。
我不得不说,我肚子里虽点子多,但我想出的点子,一般是鬼点子,是以我出的主意,大多数也是馊主意。此番小子谦要从良,劳我将他引上正途,委实是找错了人。
我琢磨了半日,为难道:“我见你这副心思,是实打实的浪子回头金不换。我若为你出主意,怕是你此番从良,还未走几步,便一个扎猛,跳到旁的黑水河里去了。”
莫子谦听了我的话,也深以为然,道:“这事我确实不能拜托你想法子,因你很可能搅黄了我的亲事。但你作为我最好的兄弟,万不能袖手旁观,总得出分力不是?”
我思考了又思考,终于灵光一现,喜道:“史竹月和史丞相,一贯宠着史小妹妹。你若想娶她,首先得她应了你。不如我去帮你打探打探风声,问问史小妹妹的心意?”
莫子谦握拳往手心里一敲,点头道:“就这么办!”
商定一事,我心情大感舒畅,这才将方才的疑虑又掏出来,好奇问道:“你方才说昨晚与史云鹜对望,那种简直要死过去的心跳,是你平生所历经的第二次。那你第一次要死不死,是为了哪般?”
莫子谦闻言一愣,须臾大叹了三声,脸上颇有凄楚之色:“拜你家宝贝妹妹沈眉所赐。”
我“啊?”了一声。
莫子谦欷歔道:“你忘了么?我儿时有一次练完武,回房午睡时,沈眉在我枕头下放了三个竹篓子,里面装着百十只蚱蜢。我当时躺下去,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蚱蜢跟褐色的血四处乱溅,有的蚱蜢还蹦进我衣裳里来,还蹦进……唉,说不下去了,此事太恶心,不提也罢。”
我呆了半刻,又好奇道:“那你当时对小眉儿什么想法?你有没有以为,她这样,兴许是一番好意呢?”
莫子谦郁郁地扫我一眼:“她从前折了柳条追着打我,给我送死耗子死青蛙的时候,我对她还有点崩溃的想法。那次蚱蜢事件后,我对她什么想法都没了,我对自己,对女人,对人生,都没有什么想法了。”
当是时,艳阳已高照。上朝的时间早已过去,而乾坤殿的门却迟迟不开。
莫子谦忆起往事,一脸凄风苦雨的神色甚是崩溃。我着实想不到那蚱蜢一事,竟然给他造成了如此大的阴影。幸而史云鹜的出现,倒也让他重拾了对女人对生活的渴求,否则任他这么崩溃下去,迟早会如我失忆那二年一般,天天想死闹自杀。
不想此时,眼前光影一闪,乾坤殿的门忽然哗啦啦地开了。
深殿寂静,鎏金龙椅上高坐一人。昭和帝一脸闲散地扫过墀台上的朝臣,幸灾乐祸地问候了句:“各位爱卿,早安。”
众朝臣默。
“小核桃。”龙椅上的人悠闲自在又唤一声。
“回陛下,奴才在。”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卯时三刻。”
昭和帝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朝殿外汗如雨下的众人嘿嘿一笑:“朕今日起迟了,来晚了三刻。早朝乃国之根本,朕已然耽误了社稷,只有劳众爱卿快些进殿来议事了。”
语毕,他又自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悠然唤道:“小核桃——”
“奴才在。”
“点香——”
一根烧得只剩半寸长的香,被插入香炉之中。
昭和帝手指着那根香,表情很惬意:“朕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你们若不能在时间内进殿站好了,就收拾收拾铺盖卷儿滚蛋吧,嘿嘿。”
众朝臣默了一瞬,只待殿内又响起一句“嗯?还不进来?”朝臣们纷纷拔地而起,朝乾坤殿中涌去,不时还传来压低的怨声“皇上又玩这招”。
莫子谦十分不厚道,见此情状,也不待扶我一扶,如风似火地窜进殿里去了。
因昨夜服食了春患粉,我行动十分不便,只得悲催地一步步往店里挪,一边挪一边做着收拾铺盖卷儿滚蛋的准备。
殿门的门槛颇高,入殿时,我抬脚只觉身下镇痛,近乎被那门槛绊着。
正此时,身旁忽然伸来一只手将我扶了扶。
穆临简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日晖歇在他伸手,背光的脸颊目色温柔:“当心。”
我冲他讪讪一笑,就着他扶着的手进了殿门。
然而,当我们再抬目朝殿上望去,不由愣了——那炷香已然烧尽,满朝文武都默默无言地回过头将我们望着。
此时,朝堂上又想起一个戏谑的声音:“嘿,侍郎?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