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扶了扶额头,重重吐了口气,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穆临简闲倚着一棵香樟树,抄着手笑盈盈地望着我:“我要娶沈眉。”
我嘴角抽了抽,掏出腰间的折扇,放在手心里敲击。却不想穆临简见着我这个动作,笑意竟更浓了些,低声喃喃道:“你倒是没变,回回遇着难办的事,便摸出个东西攥在手心里,也不知这样攥着能得出个什么结论。”
此番话本是他低语。然而此刻夜色极静,碰巧一阵小风儿便将这话送入我耳里。
我以为,这话说得委实莫名其妙,一来,我攥东西这习惯,也不过是这二年养成的,且只攥攥扇子;二来,我并非愁闷的时候攥东西,我开心的时候偶尔也攥东西。
却闻穆临简又笑了一声,他直起身子往前迈了一步,眉梢挑高:“左右我不过是问侍郎讨一个过世的妹妹,侍郎连这都不允?”
非是我不允,而是我现在的心情太复杂。想我在世的时候,桃花运十分不济,后来好容易定了一次亲,还是我倒追的。如今我表面已死,居然有人巴巴地要与我冥婚。
且不论这人忠奸与否,德行如何。单是他要娶我这棵千年老铁树的精神,便十分让人感动。想到此,我在感动之余,又不由八卦:“国师大人你是怎么瞧上……呃,眉儿的?”又一次自己唤自己的爱称,我有点儿热泪盈眶。
不料穆临简听了这个问题,神色却微微僵住,须臾才道:“我……是早年得了一副侍郎令妹的丹青图……一见倾心。”
这厢话毕,我不禁呆了呆,将将充盈在眼眶里即将奔涌的热泪,又澎湃地退潮了。
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身为男子的这三年暂且不算,失去记忆的那二年姑且不表,余下的十七年里,只有一人为我画过丹青,便是我爹。
我爹的画技委实不错,可他素来十分讲究意境的深远。
在我尚还天真好骗的年华里,我常常在书房的几案上一动不动坐几个时辰,摆出一副凝眸望穿的造型,便于我爹作画。然而,我爹的画出的成品却十分出人意表。
且看一幅丹青图里,重重山峦间绿树成荫,重重绿树中有条小溪,蜿蜒小溪畔有个形状奇特的黑点。我爹便指着那黑点与我道:“眉儿,你看,你坐在水边涤足。”
是以,一位翩翩公子,要通过我的丹青瞧上我,只有一种可能——他是水蚊子变得,又刚巧不巧地瞧上了那恰似水蚊子的我。
却更不料,在我敛眉深思攥扇子的这一刻,穆临简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朝我走近了两步,近到他一伸手就勾走了我的折扇,并且以扇轻敲了敲我的额头,无奈笑道:“别老攥东西,可劲儿地攥也不怕疼么。”
他这一套动作完成得行云流水,连我都看花了眼直直叫好。然而,任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我何时与他熟到了如斯地步?
我干干笑着后退两步,一弯身迅速夺回了他手里的折扇,又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用折扇在他肩上一敲。“啪嗒”一声,我心里那个舒畅啊痛快。
穆临简颇为讶异地瞧着我这番动静,愕然问道:“你这是……”
我又干笑了两声:“咱俩不熟,你敲我一下,我得还你一下,以表达咱俩不太熟,嘿嘿。”
夜风拂来,将月色吹得浮浮沉沉。穆临简的细碎的额发轻扬,英气的眉眼蓦然展颜,他哈哈一笑,又以迅雷之势夺走我的扇子,笑问:“我若娶了眉儿,跟侍郎不就是一家人了,嗯?”
我又是一阵干笑,趁他不留神小心翼翼再退一步:“实不相瞒,国师要冥婚这件事……是惊动朝野的大事,且、且得先问过皇上,问过我爹。”
“唰啦”一声,穆临简将扇子展开,用顶端的扇骨往前一挑竟勾起我的下颚。他眼里竟是促狭的笑意,往前两步,鼻息就喷洒在我的脸侧:“侍郎如此紧张,莫不是听闻我要娶眉儿……醋了吧?”
我一愣。我今夜打从一见他,便跟他澄清我并非断袖这一事实。未料他此刻又旧事重提,说我吃沈眉的醋。
须知我本是沈眉,决计没有吃醋的道理,我此刻犹疑不决,只是因为他这么快就能从一只水蚊子,移情别恋到一个牌位,可见他并不是个专一的人。何况,在我顶替沈可的身份之前,还有一桩亲事悬而未决……
我这厢纠结还未完毕,穆临简又笑了两声。我抬起眼皮忧愁地瞅了瞅他,这可真是个深奥难懂的人啊。
不料我这回瞅他,他却似心满意足地将扇子往我手里一塞,开怀道:“罢了,这事不急。所幸今夜找你来,也并非为了这事。”
我十分伤感。原来他方才一番诚意满满的求亲,都是玩笑话来着。早知如此,我应当在趁他将话收回之前,一口就答应他,左右嫁去的不过是一个牌位而已。
人是这样,失去了才懂珍惜。
我想,哪怕他瞧上的是一只酷似水蚊子的我,也终归是瞧上了。我这样一棵老铁树,还挑挑拣拣做什么呢?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的呢?是什么冲动让我方才挑挑拣拣了呢?
我很自责。
我再次悲凉地抬起眼皮子,有气无力地问:“那你今夜找我来,是想做什么?”
兴许是月色浓了些,穆临简的眸子更加悠悠,他问:“你想做什么?”须臾,他又伸手摸了摸英挺的鼻梁,脸颊泛起一抹微红,“听说侍郎认床,入宫住着定是一夜无眠。我想长夜漫漫也无聊,不如找些事情来做。”
我一呆,少卿,我又谨慎地退后两步,小心翼翼地拿折扇指了指他:“你……你你,你不会真是个断袖吧?”
穆临简闻言愣了片刻,须臾他大步走上前来,失笑着夺过折扇往我头顶一敲,右手抓起我的手腕,就往花苑的里面走去。
几颗香樟树,一片芳草地。一双龙凤人,一对偷窥者。
我私以为,穆临简寻得这个地儿很不错。几颗香樟树挡去了我们的身形;参差的枝桠露出的缝隙,又能让我们良好地围观草地那边的情状。
穆临简跟我说,皇上与皇后正在戏耍,且美其名曰“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看着他们戏耍,不得不说,昭和帝可真是个跟稻草有缘分的皇帝啊。
则见深深的长草上,摆了十数个稻草人。皇后敛着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躲在一个稻草人后面。昭和帝身着一袭青黄色的袍子活似一根移动的黄瓜。他蒙了眼,将稻草人一个一个地摸过去。若摸到背后有皇后的那稻草人,就需得停下脚步,亲稻草人一口。
倘若他亲错了,或者遇着有皇后的稻草人而没有停下,便需得自己轻轻地掌嘴一次,以示惩罚。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这厢情状,满心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且不论是谁想出这戏耍的法子,也不论这戏耍的意义为何。单单是这戏耍的形式,便大快人心。说来说去,还是昭和帝傻帽。他若找对了稻草人,便要亲一嘴的稻草;如若他不幸找错了稻草人,非但要亲一嘴稻草,还要自己掌嘴一下,更要听皇后的责骂。
这真是个倒霉催的,这真是个自作孽的。
我强忍着笑意,躲在树后目不转睛地望着皇上与皇后。他们二人乐在其中的模样甚令人欣慰,一时之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然而,皇上也不是一个光吃亏的主儿。又玩了半柱香,只见昭和帝一举亲中了三个稻草人后,满嘴满下巴都是杂草。他将眼前的布巾掀了,一脸荡漾地笑容就朝皇后走去,一边还道:“朕都连续三次寻对了了草人,皇后合该奖赏朕一下不是?”
却闻皇后轻笑一声颇有挑逗之意,我脑中嗡得一阵鸣响,这,这这这……不会是皇上和皇后亲自要来一场春宫吧。
还未来得及反应,昭和帝已然朝皇后扑了过去。文皇后半推半就之间,搭配着恍若银铃的笑声。片刻只闻“唰啦”一声衣衫被撕破,浓浓的夜色中,倏然露出一抹莹润如玉的东西。我定睛一看,竟是文皇后的香肩。
则见皇上和皇后纠缠在一起,呼吸越发粗重,喘息越发急促。
我深深地提了口气,背过身靠着树时,则见穆临简倒是满脸笑意地将我望着。
我伸出大拇指朝他比了比,颇为叹服地点点头。
一来,我佩服他寻着这么个好去处,让我看皇上的笑话;二来,我佩服他冒着偷窥皇上行房事的大罪,还能不动声色。
穆临简却又是一笑,并指在唇上一比,示意我噤声小心。
也不知是否因为夜色太深,脑子很是迷糊。我眼中恍恍然只见修长的手指,在柔软而光润的唇上贴了贴,那手指的主人,有一双如玉如泉的眸子,深邃而动人。
脑中嗡得一乱,我蓦然间甩了甩头,提了衣摆悄悄地要走。
穆临简一愣,上前来牵我。我将将被他抓住手腕,便闻那边草丛里,昭和帝猛然哼了两声。心中一惊,手里的折扇砰然落地。
这一刻,我呆了,穆临简也愣了。草丛中的动作声缓缓停了下来,昭和帝的声音肃然响起:“何人?!出来!”
跑是来不及了。
我还未来得及问穆临简怎么办,便听见他沉澈的声音仿佛随着夜风入耳:“无论我做什么,都别慌,别惊叫。”
我愣然点了点头。却见他的眼眸里,仿佛有风起云涌,深邃不可探知的地方,有几许怅惘几许情深。夜风中,他细碎的额发微微拂动,英挺而俊秀的鼻梁,朦胧而迷离的眼神。
那样的目光,仿佛是在心底深深地装了一个人。可那样的目光,只出现了一瞬间。
我心中猛地一动,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浮起,又很快很快地沉了下去,沉入不可触及的深渊里。
下一刻,穆临简已然伸手拦住我的腰,伸腿往我脚下一绊,便顺势倒了下去。
倒地的刹那,他先着地将我接住,再翻身压在我的身上。
好像有脚步声传来,好像还有昭和帝的声音,几名侍卫的声音。
穆临简的眸深如海,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俯脸便贴上了我的唇,柔软的,湿润的摩挲。
我再听不见什么了,连周遭的一切都像隔了层水雾一般,虚无且缥缈。
除了,除了我的心,轰然跳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