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华并非没有留意到身后隐隐有魔气相随,只是每当他警觉的停住脚步,回头之时,却又毫无动静,只看到若有若无一团淡淡的雾影。眉头微微一皱,凌华索性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望天,自语了一句:“既然毫无头绪,不如改日再来吧。”长袖一挥,便消失了身影。
他身影一消失,那团雾影便慌慌张张急忙聚拢,渐渐化为人形。一身华服的男子面色惊惶,左右张望,似乎想要追上去,却又不知往哪个方向去追。
后面有个淡淡的声音传来:“阁下是要找我吗?”
男子瞬间回头,一下子瞪大了眼,下一刻,伸手便将凌华拽住,神情似悲似喜:“师兄……是你吗?”
凌华后退一步,皱起眉:“你便是那假冒神灵的……”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魔物?”
男子面色一呆,半晌,声音微颤:“你不认识我了?”
凌华愣了一下,缓缓摇头:“阁下可是认错人了?”
“我是凌昭啊……你不认识我了?”
身子被猛然往前一拽,凌华下意识的便要将他推开,却在对上那双染上了疯狂之色的眼眸时,怔了一下。
猛然想起这假冒神灵的魔物,似乎有些疯癫,有乱认师兄的癖好。凌华心下不由得想,莫非这才是他徘徊于蜀山脚下千余年始终不肯离开的原因?倒有些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过多刺激他,只得回答:“我不是你师兄。”
凌昭眼底唯一的一丝理智,也随着这句话而彻底消散。
“你竟然不记得我了……”他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蓦然间,仰天狂笑起来,“我在蜀山脚下等了你千余年,始终不信你便真的消失于天地间了。我想着你一定会回来这里,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哪怕和你只有一分相似之人——你却说,不认识我。”
凌华见他满面癫狂之色,双目赤红,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暗自戒备。
眼前的魔物若发起狂来,势必难缠。
疯狂的笑声渐渐敛去,凌昭转过头来。
“师兄。”他踏前一步,面上犹自带笑,凌华却是身上一寒。
“你若是不认识我了。”那张极美而极妖的面上,缓缓浮现出一抹狠戾的轻笑,“我便让你一点一滴,慢慢想起来。”
话音一落,魔气暴涨,凌华反手抽剑的瞬间,已是来不及了,身子被万千道魔气卷住,眼前一黑,竟是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之中。
有笑声在他耳畔轻轻响起。
“我名为幻魔,却从未在你身上施展过真正手段。何不睁开眼,看看我呢?”
凌华不由自主的张开了眼,一片月光铺成的满地银华,他却在林间小道上疾驰不休。身后有魔物追逐而来,逼得他不得不时时回身,以术法相搏。
他已与那魔物缠斗了数天数夜,那魔物始终不肯放弃想要吞食他的生魂,他也始终无法将那魔物封印。
紧紧盯着他的那双妖异双眸,闪烁着疯狂的饥渴,魔物舔了舔嘴唇,笑得魅惑:“何必逃得如此辛苦?不过是个术士罢了,便是修得了仙体,又有何趣味?不如将你生魂交给我,同我一道享受永生的极乐,不好么?”
他冷笑一声,长剑横握在手:“有本事,只管过来取我生魂。”
耳边响起那魔物魅人心魂的笑声:“好气魄,不愧是本座看上的人——若不得到你,本座怎甘心空手而归?”
心头重重一跳,凌华不由自主的闭了眼,再睁开眼时,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依旧是满眼的银白月华,满院桂花飘香。他踏在血流成河的院门之内,白衣染血,单手持剑,正和那魔物面对面的相峙。
“本座被你们关在那破洞里数百年,好不容易出来了,你以为就凭你,拦得住我?”全身上下布满了赤色符文的妖冶生物,笑吟吟的向着他缓缓走过去,蓦然间双眸微微一缩,“自不量力!”
面对那魔物不屑的笑容,他却是低低的开口了:“我能活到现在,自然也有拦住你的本事。”
随着身后法阵大开,魔物在震惊过后,忽然仰天大笑起来,贴在他耳边呢喃般的道:“真可惜……若吞食了你的生魂,本座便能恢复大半功体,又如何会轻易被这降魔阵困住。不过……幸好本座已留下了血脉,他日重生,一定会再来找你,哈哈哈……”
转眼间,却又是数年后,立在他不远处的少年,眼眸低垂,只眼底流露出一抹不甘的恨色。
师兄,你可曾正眼看过我?
凌华陡然间挣扎起来,竭力想要摆脱这分不清是虚幻还是现实的景象,身子却被死死的按住,耳边响起温柔至极,却又冰冷入骨的声音:“看下去,还有数千年之久的往事,怎可不看?”
他紧紧闭着眼,却仍是逃不过这幻衍之术,于是他看到自己与小师弟一同下山消灭鬼物,看到小师弟魔性大发,双手染血,唇边一抹满足的笑意。
他看到自己用降魔阵困住了小师弟,却又在最后关头,放他逃出。
他看到自己千辛万苦将小师弟救下,背入山洞之中,借来血鳞草,为他疗伤。渐渐情生意动,他甚至生出了放弃修仙之道,除去小师弟体内的魔性后,与他一道归隐山间的念头。
最后他看到的,是小师弟生生入了魔。
喉间溢出低低的喘息之声,凌华愈是挣扎,便愈是被迫看下去。数千年爱恨纠缠,他以为凌昭杀了他同门四名师弟,凌昭始终不知他便是当初救他之人。
最后在他入了北天魔域,决心与凌昭同归于尽之际,却是在最后一刻,依然心软,功体散尽,神魂俱散,消失于虚空之中。
蓦然一口鲜血喷出,凌华陡然睁开眼,反手抽出长剑,周身仙气四溢,华光闪过,破开浓浓黑雾,直指那含笑凝视着他的魔物。
“你……一再阻我修仙之路……”凌华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自修成仙体后,却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好似没有着落。却原来是这纠缠了他数生数世的心魔,从未得解开。
东君曾对他说过,所谓魔物,为恶为障,外若观花美艳绝伦,杀灭一切众生功德,阻碍修仙之人的修行。若遇心魔,则是仙家大忌,堪不破,便是永生永世为其所害。
他已经被这魔物毁去了三世修行,为何却还要遇上他?为何还不肯放过他?
“这可是你第二次拿剑指着我了。”幻魔面上笑意不变,癫狂之色不复,竟已是恢复了凌华初见他时的模样。
那个恨不能将他生吞下去,以满足自己饥渴欲望的魔物之姿。
“若不杀你,我岂不是又要受你所害?”
“若能杀我,你又怎会三世皆被我诛心而亡?”
幻魔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姿态闲散,神情慵懒,只有一双眸子,却是阴冷异常。
这千余年来,他守在蜀山脚下,浑浑噩噩而过,竟似癫狂。然而细想起来,何止这千余年,自他成为凌昭之后,数千年来,竟未有过一时清醒。
魔物原没有爱憎之心,而他,竟被人类的记忆所左右,有了不该有的执着之心。渐渐忘了自己究竟是幻魔,还是那名为凌昭的人类。
他原是北天魔域内气势千钧的万魔之尊,视天下间所有人心为玩物,只喜追逐强悍而纯澈的生魂,以填充口腹之欲。不料却因遇上了凌华,头一次起了执着之心,无论如何也想将其据为己有——若说魔物也有堪不破的心魔,凌华,却又何尝不是他的心魔。
对着凌华的执着,亦成了束缚他的枷锁,数千年来没有一日甘心,仿佛天地间除了那个人,其它皆可弃如敝履。
他不想要这种所谓的爱憎之心,却挣不脱这份执念,怎样也不肯放开这个人。
若只有他执着如此,又怎能甘心?
若不能拖了凌华与他一同陷入万劫不复,又怎能甘心?
魔物,难道还会心存怜悯之意?会在乎凌华的修仙之道?
他只是想得到这个人,罢了。
他踏前一步,凌华便不由得后退一步,不知为何,竟是隐隐间遍体生寒。
那一动不动凝视着自己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感情波动,只有疯狂般的侵吞之意。
幻魔微微一笑,魅色万千,向着他伸出了手。
我要怎样才能得到你呢,凌华?
不如便夺去你的五感,让你目不能视,耳不能闻,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除了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从身体到灵魂,只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