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华从未曾想过,自己第一次施展降魔阵,竟是对着小师弟。
降魔阵并非简单的法阵,以一名术者而言,光是要掌握法阵的基本知识,少说也要好几年。便是学会一个简单的法阵,若没有十年以上的修为,也绝不可能做到。当年魔物为祸时,凌门上下,也只有掌门师尊能单凭一己之力设下法阵。此时的凌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制得住凌昭。
他从十五岁起开始学习降魔阵,便是为了以防有一天,那魔物再度逃出。师尊曾赞他天赋过人,普通凌门弟子至少要花费二十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得以掌握的法阵,他以十年不到的时间,便能掌握了个中诀窍,只是火候未到,若要设阵,还需旁人辅阵。
他原以为自己将来要对付的,必定是那魔物,却做梦也没想到,竟是凌昭。然而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再不容许他自欺欺人,小师弟已经入魔了,他已纵容过凌昭一次,绝不可再姑息第二次,宁可未雨绸缪,也好过将来悔之莫及。
决心已下,凌华单手捏诀,结下法印,回头对着其余四名师弟沉声喝道:“你们退下,守住四角,为我护阵!”
几名师弟见大师兄竟然开催了法阵,惊讶之余,齐声应了声“是”,迅速退至四个方位,双手持诀,催动内力,开始护阵。随着法阵的开启,赤色的咒符迅速沿着法阵的内壁,将凌昭困于阵心。
凌昭还来不及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便只见那赤红色的符文,仿佛有生命一般,顺着他的双脚,缓缓缠绕在了他的四肢之上,且渐渐向着心脏处蔓延,好似燃着火焰的锁链,将他紧紧缚于阵内。剧痛深入骨髓,他惨叫一声,不由自主的便跪倒在了地上。
“大……大师兄……”用尽全身力气般的仰起头,凌昭死死的盯着凌华的脸,恨意扭曲了他的脸庞,从齿缝间费力的挤出一句,“你骗我……你骗我!”
不是说信他的吗?不是叫他别怕,和他一起回师门的吗?他以为即使其余几名师兄不信他,怕他,甚至憎恶他,至少大师兄是信着他的。
从他将手中的长剑弃之于地,放弃了逃跑的念头时,便已将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了师兄。为什么大师兄要如此对他,为什么要在骗取了他的信任之后,对他设下了降魔阵,将他困于阵内!
凌华冷冷的声音,隔着法阵传来:“师弟,你难道就不曾骗我吗?你说你未曾私闯过禁地,你敢说自己真的没有吗?”
凌昭浑身一颤,随即嘶哑着声音狂吼:“我并非有意私闯禁地!我……我什么也没做,没有受那魔物迷惑,更没有入魔!”
哪怕那魔物不止一次的诱惑他,说愿意让他得到自己的力量,变得更强,比凌门所有弟子都要强大,他也不曾动心!他甚至发誓再也不踏入那禁地附近半步,为何师兄连问也不问,便一口断定他已入魔?!
他是凌门弟子……怎会是魔物!
“一步踏入魔道,便绝难再回头。”凌华毫不为之所动,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小师弟?”
之前凌昭在大柴坡大开杀戒,尚且情有可缘,毕竟那些村民已被那女鬼摄去了心魂,动手在先。可如今林内那几名无辜的樵夫,何罪之有?凌昭若不是入了魔,又怎会无缘无故的将他们分尸于野?
那样面无表情的将手中活生生的人撕成碎块,与魔物有何区别?
“大师兄,不要听他狡辩了!”一名护阵的弟子开口吼道,“我们都已亲眼看到的,难道还冤枉了他不成?”
其余几名弟子,也毫不迟疑的出声应和。
就算是平日里最宠爱的小师弟,如今在他们眼内,却只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魔而已。此时若不一举除去,难道将来任由他祸及师门吗?
凌昭一双赤红的眸子,逐一在四名师兄的脸上缓缓扫过。在他们的眼中,他只看到了恐惧、厌恶和憎恨。可笑他一直将他们视为亲人,以为那女妖对他们下了毒手,理智全失之下,中了那女妖的圈套,铸下大错——可是,为何他们竟无一人肯听他解释?
为何就这般认定了,他是个十恶不赦的魔物?
“我真的并非有意杀了那些樵夫……”鲜红的血顺着凌昭的眼睑流了下来,“我没有入魔……我不是魔物!我不是!”
他狂吼着一次次想要冲出法阵,却一次次被狠狠弹回阵心。眼前的一切渐渐扭曲模糊,然而他却仍旧睁大了眼,死死的盯着凌华。
好恨……好恨啊!
若大师兄一直以来,都只是对他冷漠相待,从不曾对他好过一天,那么,他未必会如此恨到连心脏仿佛都在抽搐。偏偏当时遇到那女鬼时,大师兄拼死也要将他抛出结界之外,一心一意护他周全。在他害怕得发抖,不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怪物时,大师兄镇定的安慰他,说他只是他的小师弟,怎会可怕。
在他终于解开心结,发誓绝不辜负大师兄的信任时,却为何要如此对他!
难道一直都是在骗他的吗,大师兄从不曾信过他,大师兄也一样,当他是魔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凌昭蓦然间狂笑起来,鲜血顺着他的眼下,唇角,不停的溢出,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灼烧般的剧痛,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他心中冰凉入骨彻底的绝望和疯狂般的恨意。
“大师兄,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过你师弟吧?”凌昭笑声嘶哑,视线如同毒藤般,缠绕在凌华的身上,“你从来不曾好好看过我一眼,从来不曾对我多说过一句话,现在你还要杀我,哈哈,哈哈哈……”
凌华的眼底,蓦然间闪过一丝挣扎,手指微微抖了抖。
“可我是真的,信了你的话,以为只有你,不会骗我……”
凌昭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五感要被逐一剥夺了么?接下来会是哪里?耳内再也听不到声音了吗?口中再也发不出一个字了吗?然后便这样,被困死在这阵内,魂飞魄散吗?
他活了十五年,等来的,便是这样一个结局吗?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加诸于他身上的力量突然间微微一弱,赤红色的符文颜色猛然淡了下去,那如同火烧般的灼痛感,也瞬间轻了大半。
怎么回事?
凌昭仿佛濒临溺毙之人忽然间抓住了一块浮木般,刹那间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魔性大涨,只见阵内华光闪过,凌华蓦地倒退两步,闷哼一声,呕出了一口鲜血。几名护阵的弟子大惊失色,不约而同的叫出声来:“大师兄!”
凌昭听声辩位,不由得心下一阵狂喜,知道这降魔阵有了缺口,当即纵身一跃,狠狠一掌劈在凌华身上,将他打得踉跄几步半跪于地上,冲破法阵,不顾一切的狂奔而去,随即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其余四名师弟急忙要追,凌华慌忙出声低喝道:“莫追!此刻他魔性大涨,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几名师弟见大师兄尚且被凌昭所伤,便也不敢轻易以身赴险,忙上前将凌华从地上扶起,一个个面色惨淡。
竟然被凌昭逃脱了……将来若是他真的入魔已深,岂不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凌华按住胸口,勉强支撑起了身子,开口道:“抱歉……想来是我修为不够,竟然还是让小师弟逃了……”
一名师弟急忙道:“不怪大师兄,这降魔阵本就难以开启,师兄又是第一次启阵,能够将小师弟困在阵内如此之久,大师兄已然尽力了。”
另一名师弟也道:“虽然被他逃脱了,但方才他在阵内已经元气大伤,便是逃得过一时,只怕也撑不住多久,当前之急,还是尽快将师兄护送回师门,禀明师尊,再将小师弟捉回来不迟。”
凌华微微点头,在师弟的搀扶之下,默默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一步步沿着山路,向着凌门方向而去。
他的指尖,仍在微微的颤抖。
他不敢对师弟们说,并非自己修为不够,功亏一篑,而是在他正准备启动最后真言,彻底将凌昭封印于阵内时,却被他最后那两句话,震乱了心神。
小师弟那不敢置信般的的眼神,被欺骗,被背叛,燃烧着绝望和恨意的双眸,如利剑般,扎进了他的心底。
他……从不曾对凌昭好过一天。
他分明答应过师姐,会好好照顾凌昭,可他从来没有做到。若他不是对凌昭冷眼相待,而是从小时候起,便小心看顾着小师弟,他一定不会私闯入禁地,一定不会变成如今这样吧?
错虽不在他,可他终究难辞其咎。
犹记得当年小师弟初睁开眼,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呆呆的看着他,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小脸皱成一团。从那样个怯生生的小娃儿,慢慢长大,如今才十五岁,难道便要被他……亲手断了生路。
他在师尊面前曾亲口承诺,若小师弟当真入魔,绝不会心软。可他却忘了,他连小师弟被关在思过室里时,尚且不忍心,半夜偷偷去探他,又怎能做到眼睁睁看着他被自己亲手封印于降魔阵内。
便是这一时的犹豫和挣扎,终于给了凌昭一条生路,被他逃脱了。
凌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只知道便是再给他一次机会,只怕他还是会如此选择。
他其实……一直都把凌昭,只当做自己的小师弟看待。
回转了师门后,凌华向师尊禀明了一切,师尊并未多言,只叫他先回房休息,至于凌昭,想必也逃不了多远,吩咐凌门子弟,即刻起搜寻后山,务必将他带回。
凌华的眼底,闪过一丝忧色,随即垂下了头,回了自己房间。坐在桌前怔了半晌,凌华终于起身,熄灭了烛火,负剑而出。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势必要违抗师命,可他也已经下了决心,一定要先一步找到小师弟。
师尊的教诲,仍深刻于脑底:须知魔性易生难消,一步踏入魔道,便绝难再回头。
可他仍想试试。
试试能不能凭他之力,将小师弟再度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