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章
不知什么时候,萧解元少答一科的消息传遍了帝都仕子圈,谁都知道会试三年一次,这一次不过,除非恩科便又要再等三年,表面上宽慰的不少,可是暗地里不知多少人在窃笑。
对于其他人也罢,但对象是风头正劲的状元人选萧解元就颇值得玩味了。
玄王朝的翰林院向来是个讲资历的地方,这样同年文采不如萧腾的反而会因早萧腾三年入翰林院而反是他的前辈。
更何况,一直一帆风顺的萧解元受此打击,三年后也未必有现在这般的心境。
街头巷尾尽是各式的冷嘲热讽。
慕阳带着书童经过萧府,府门紧闭,连个家仆也未在外,一派门可罗雀景象。
抿了抿唇,慕阳终是上前扣了扣门。
刚迈进萧府,慕阳就发现萧腾或许并没有她想象的沮丧,因为尚未入内苑便听见古琴声幽幽传来。
一个遭受打击绝望痛苦的人绝不会有闲心弹琴的。
正想着,慕阳穿过回廊,抬眸望去,忽然整个人怔住。
眼前的景象像是穿越了记忆海,某些回忆不受控制的涌了上来,一瞬间慕阳如遭雷击。
她第一次见到萧腾,也是这般的模样。
密林,琴弦,紫衣少年。
纤指拨弹宛如天乐,清冽高洁的气质扑面而来,随着她的脚步声缓缓转头。
只听“铮”一声尖锐的弦响,那乐声戛然而止。
“怎么这么不小心!手指破了没!哎呦……你要是不开心就大哭一场不好么,还来弹什么琴?今年没考好,三年后不是还能再考么?”
女子轻灵的嗓音打破了慕阳记忆的桎梏,像是猝然破梦。
慕阳骤然回过神,方才恍惚的神色已再找不到一分,取而代之是无比的冷静。
“萧兄,小弟打搅了。”
萧腾看着自己被琴弦割破的手指,怔了一刻,方抬起头微笑。
“林师弟何出此言?”转头又对林叶笙轻声道,“这点小伤不碍事,你说的我都知道,不用担心。”
仍是温文尔雅,不失礼节,与外界传闻的痛不欲生相去甚远。
“我在外界听到一些传闻,心中担忧,便禁不住来看萧师兄,望萧师兄见谅。”慕阳目光真诚不掺杂一丝的讥诮与嘲弄。
萧腾苦笑一声:“我知道,我的确是少考了一场。”
萧腾的话未说完,就听林叶笙恨恨道:“都是那半路不知哪里来的一群乞儿非要说是阿腾撞了他,缠着阿腾不放,若不是如此阿腾又怎么会……若被我看到……”
“叶笙!”萧腾截断了她的话,抿了抿唇道,“许是我命中有此劫难。林兄能来看我,我已很感动。”
萧腾从始至终没有怪罪任何人一句,也没有向她抱怨任何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在她最初的记忆里萧腾也一直是这个模样,温谦如玉翩翩君子。
慕阳对萧腾的情绪很复杂,有愤懑有怨念也有眷恋不舍,但她并不恨萧腾,哪怕是他亲手将剑推进她的身体里,结束了她的性命,也并不恨,只是觉得悲哀,他们本不该走到那一步的。
所以,慕阳阻止了萧腾参加这次科举。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一则她需要靠这个机会入仕,如果和萧腾答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卷子必定会被人怀疑,二则倘若萧腾没有中第,那么便不会去赴那场琼林宴,也自然而然不会遇上她,这对彼此而已都是件好事。
当即慕阳抱拳道:“萧师兄,不论中第与否,萧兄才学众人皆知,不必过多介怀,在意他人非议,只待三年后定能金榜题名以震小人。”
三年后……慕阳微垂眸忖道,三年后她只怕已经要同季昀承交差了。
萧腾虽然并不显得沮丧,但到底情绪不高,慕阳又寒暄了一二,便带着书童出门。
没过几日,会试结果便已张榜公布,共中第贡生一百一十三名。
会试头名会元,南地举子林阳。
***
消息一出,登时前来拜访送帖的人络绎不绝,自称同乡同窗的学友也各个做熟络模样。
作为会试头名只要林阳在殿试表现不太差,入翰林院几乎是案板订钉的事情,虽说翰林出身也不见得就能入阁拜相,但是终归几率要大得多。
慕阳见过一波波拜访之人,态度谦逊有礼,不见急躁。
她倒不担心被发现,林阳身形原本与她相仿,她又在面容上动了些手脚,用喉结丸加粗音色,更何况林阳此人嗜好闭门读书,除却父母兄弟与人交往甚少。
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先入为主,众人只当她年纪轻所以显得唇红齿白一派清秀雅致模样,未曾想过会是假凤真凰。
接连几日,慕阳也忍不住有些倦累,好在没几天便是殿试,识趣的已不再叨扰。
慕阳略翻了翻桌面上堆积成山的拜帖,虽然多,但当中真正值得结交的其实没几个。
忽然有些感慨,半月前还是籍籍无名,如今一朝中第,街头巷尾都能闻见林阳这个名字,再加上她之前刻意出名造势,一时间风头倒是盖过了萧腾,成为最炙手可热的仕子。
殿试在玄皇宫的崇文殿举行。
即便不用内监引路,慕阳也熟的不能再熟了,每一处景甚至每一处花每一处草都记忆犹新。
进了正殿,几乎所有的贡生都略有怔愣。
因为殿中宝座上一袭明黄龙袍,头顶十二毓珠帘龙冠的天子虽然一脸肃穆厉色,但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因如此,这种端正肃穆反而显得颇为滑稽,只是谁都不敢笑出声。
慕阳垂了垂头,低叹一口气。
真是难为她那个一直过分早熟的弟弟了。
她的父皇母后在前两年已接连去世,由她的亲弟弟也就是太子殿下玄闵洉继承皇位。慕阳自小被皇祖母养在身边,反倒对自己的父皇母后无多少感情,尽管他们给了她滔天的权势地位,可惜也只是权势而已,皇祖母去世那日慕阳在自己的寝殿中呆坐了一日,父皇母后去世时反倒没有觉得多么难过,或许这样有些冷血,但在宫中长大感情丰富的结果只能是被连累倒霉——慕阳的感情一直很吝啬。
若说这深深宫阙中有什么是让她惦记的,大约也只有她的皇祖母与一直相依为命的弟弟。
清脆稚嫩的少年音刻意压低,以显得气势迫人:“今日见到尔等国之栋梁,朕深感欣慰……”
走出崇文殿时,已是日暮时分。
皇权到底是皇权,许多第一次面圣的贡生都吓得两股战战,根本不知自己在答些什么。
慕阳仍是面色淡淡,会试中考过的东西自不会再考,殿试考的只是一道策论罢了,而玄闵洉的策论是她一手教的,她当然知道怎么样答才能让她的弟弟最满意。
两日后,太和殿前传胪大典,鸿胪寺官宣制罢,高声唱道:“第一甲第一名林阳。”
慕阳出班直御道接榜,一身荣光熠熠耀目。
圣上特赐下状元吉服,以便慕阳游街及出席琼林宴。
抚着这一身原本该穿在萧腾身上的吉服,慕阳无可无不可的想,穿着萧腾的衣服去见自己,这实在是一件诡异到滑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