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西西暂时没有发觉她家弟弟接近崩溃的世界观,她正陷入另一个烦恼中。
不同于唐、宋,乡举身份有效期才一年的规定,眼下的读书人,考上了举人,那就是终身制职业,所以前一年,程西西就下场试了试手。
原本今年便去应了礼部试也不会有什么差漏,但是考虑到她这十岁的小身板儿,到时候点了进士再往翰林院一群青中老才子中那么一戳……也太拉仇恨值了,叫人家拿什么态度对你好呢?就连喝酒也不会喊上你呀。
科举制下的“同年”,意味着一个巨大的社交网络……怎么也不能就这么浪费了。程西西决定从长计议,待她抽长了条儿,不致叫人一看便觉“孩子”时再说。
她这里不急,别处有人急了。
时下习俗,女孩十三四,男孩十五六,便要说亲。就是有稍迟的,也不会差得太多。
程西西这会十岁,原本这事是还早得很,架不住这实在是个烫手货色啊,京城里排行靠前的未婚贵公子。
虽说贾家的门第算不得高——这都才第一代呢,连世家的边儿都靠不上——有根底些的人家未必就瞧得上他们。
但宁荣二公都可称帝王腹心,看这恩宠,降等袭的爵原样再承一辈也是难说。这一代的小辈儿又都是上进的——两府的长孙小小年纪(贾敬也才十七),这回却是齐齐中了举——想是会有好前程。比起京中那些袭着爵位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出挑到哪去了。
京城太太团大感兴趣。
邵侍郎家中眼力好,下手快,早早就已将嫡女说给了宁府贾敬,上年秋闱贾敬中了举,更是在这亲事上锦上添花。
太太团大叹出手过慢,所幸,这边荣府还有个贾赦呢!歧山先生门下,六岁中了茂才,十岁考了举人,又有沈居安,刘文正,袁文远等人作师兄……好闪亮的一个钻石单身汉!
手快有,手慢无!
周氏史氏收帖子收到手软。
程西西也觉得这段日子在各处遇见的那些夫人待她格外热情。
她开始倒并不在意——作为新一代“师奶杀手”,程西西从六岁起就杀遍京城无敌手了,只怕将来她那便宜侄儿补天美玉在这点上也是要完败的。像这般赞扬称许的话,真是听到耳朵都长茧。
——但这也太频繁了点吧!
也不是多难猜的事,先前只是没往这上头去想罢了。这回注意到了,不费什么脑子就估到原因。
有木有搞错!她才十岁啊!这是要抢了回去作童养婿么!
程西西风中凌乱。
贾源也很不痛快。
今上春秋已高,众王蹦跶得厉害。不说京中,连下边都热热闹闹地在搞小团体,一个两个组合拳使得出神入化,中招的人大把。口胡,你们那皇帝爹还没死呐!
他也是从皇帝当年还是顺王时过来的老人,皇帝当初搞掉他那班兄弟时果决狠辣还不带一丝烟火气的手段,贾源是亲见了的。他除非傻了才会往现在这烂泥坑里钻!
但贾演贾源兄弟位置紧要,你想当纯臣,人家给不给呢?当初长公主那事,在背后下个绊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还能把众王都下了么?回头等哪位真上了位,就能给你小鞋穿!
贾源看着那张“适龄闺秀”名单上各家复杂的背景,面黑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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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源书房的小会又开了,议题——贾赦的终身大事(又一次)。
贾代善见程西西也在,十分不满,碍着贾演贾源都在跟前,不好发作,于是瞅机会瞪眼示意——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你小子赶紧给我滚回后边念书去!
程西西望天望地望书房,专注端详那摆设——啊,祖父这里古籍善本真是多!这鸡翅木的架子真漂亮!那块寿山鱼脑冻摆件真精美!
贾代善气个仰倒,臭小子,看我等会怎么收拾你!
这里打着官司,那边贾演已经说到了:“不只如此了!听奉恩公府上的消息,卫王妃已在中宫面前讨了话……算一算,他们府上三女同赦哥儿年貌正相当呢。”
贾代善来了精神:“伯父的意思,莫非……这混账小子竟能得卫王青眼?”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贾源贾演程西西齐齐看他:我怎么会有个这么二的儿子(侄子/老子)!
贾代善不靠谱,所幸贾演贾源脑子是管用的,不致被他带到沟里去。
于是贾演无视了这儿子一脸“竟然有幸跟卫王作亲家!撒花庆祝之”的兴奋,说:“我的意思,是瞧着陈赋诚这老儿不坏。虽然这老东西素日在朝上可厌得很,两个儿子却委实不错,想来他家的孙女教养也必是好的。”
陈赋诚,原是兵部左侍郎,以本部尚书致仕,加赠了资政大夫,清流中人,官声极佳。这两句评价结合在一起的意思就是说得罪人特别给力,因此跟一贯土匪做派的贾源那是相看两厌(没事就一副孤介清正的样子瞧着真让人想抽他一顿),要作亲家那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见了面不互翻白眼就是好的了!
奈何贾赦拜了个好老师,从这头划拉划拉,却也有七拐八弯的关系(沈居安弟妹的长兄和陈赋诚次子是连襟),这几年里也有了些往来(夫人外交很重要)。
陈赋诚也是两朝老臣了,因为他很会得罪人(所以几十年为官生涯起起落落又是升又是贬的),立场特别不偏不倚,声望也极好。
贾演听了,觉得很不错。
若非贾赦拜在了歧山先生门下,要同这些号称清流的士林中人结亲,那是万万不能的。这个亲家虽然面目可憎了些(他也跟他弟弟贾源一样,当初在朝上没少被陈赋诚白眼),好在门风佳,名望高,还不用站队。大善!
程西西是个只有旁听,没发言权的。但是贾代善很不满意。
有没有搞错?可以和皇家结亲哪,老爷子竟反倒看上这个?陈公他致仕了都!
虽然说陈公两个儿子也做了官,但一个才是四品的右佥都御史,另一个也不过从五品的翰林侍讲学士……他贾代善的儿子可是超品国公府的嫡长孙!
浑然忘了他现在身上不过一个六品散骑舍人的爵,还是皇帝看在他老子的份上给他荫了个神威营管操的虚职。
贾代善道行不深,心底那点腹诽尽叫贾源看了出来。
贾源心想,这货虽然二了点,总归是他儿子,须得将里头利害给他说个明白,好叫贾代善不至于像前几次那样,茫然无觉中就被别人带得蹭出了个坑,让他这个做老子的毫无提防一跤跌进去。
于是将贾代善单独留下来洗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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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西西人生大事解决了一小半,心里很清闲。对于那位多半将会成她小未婚妻的陈萝莉,虽然有些好奇,倒也淡定。
按照时下闺阁教养制度培养出来的女孩,大多很标准,只要不至于丑赛海夜叉,悍似河东狮,程西西觉得自己都能跟对方相处愉快。
一身轻松,于是跑到史氏院里去逗贾敏(还没给取大名呢,众人都喊着二姑娘,只有她自己就先在心里叫上了)。
贾敏才几个月,看不出将来会有多美貌,但是粉扑扑的极有肉感,十分好玩。
程西西兴致勃勃地逗了一会,待小娃娃耐不住开始哭了才收手,一扭头便看见她家二弟,贾政小朋友一脸苦大仇深地趴在旁边盯盯她,又盯盯贾敏。
贾政小朋友长得酷肖史氏,十分漂亮讨喜,又穿得像个红包,圆滚滚红彤彤的看着比贾敏还好玩。程西西伸手过去掐了一把,嘲笑道:“又肥了。回头我就该抱不动你了。”
贾政小朋友很傲娇地抬头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偷偷地摸了摸自己肉呼呼的圆肚子,有些忧心。
真抱不动了?那可怎么办?要不,饿个几顿?
呀,居然跟她摆谱!
程西西睁大眼睛,有些好笑,将红包一拎:“今儿我跟先生告了假,难得有这许多空闲,带你出去转转吧。”
贾敏的奶嬷嬷和丫环们用欢天喜地的眼神送这俩“瘟神”(一来就非要逗到二姑娘哭为止)出去。
到史氏那申请了许可,又使人去周氏那备了案,出门。
因为有荣国府的身份,程西西是可以在城中骑马的,她自己也有马,素日出行十分便利,但这回身边带了只滚圆红包,只好坐车。
贾政小朋友这还是头一回出门(他刚三岁多点,便是年节走礼,上别人家,周氏史氏也是不带他玩的),十分兴奋,那颗因为他大哥另结新欢而受到创伤的小心灵也被温暖了。
大哥带我玩不带妹妹!哈哈哈哈!
说起来,贾政小朋友平时在府中过得颇有些苦逼。
由于他大哥是贾源亲自教养的,教得很有才,很出息,贾代善看了大是手痒,但又不敢到自己老子手中抢人,好不容易史氏生了第二个,贾代善迫不及待亲自给他启蒙起来,得意洋洋地想我荣府双进士指日可待!
——然而现实很骨感,一大盆冷水泼到了贾代善头上。
贾政小朋友非但不像他哥那样有“过目不忘,耳育成诵”的异能,而且在念书一途上资质堪称平平(这点绝对是遗传),昨天刚教的“上大人孔乙己”,今天就能画成圈圈圈圈套圈圈。
贾代善心中失望,不免发怒,时时作色,弄得这个亲爹在贾政小朋友心中活像巡海夜叉,青面獠牙的简直可怖至极。
贾代善教导儿子是正事,史氏不好偏扰,但又着实心疼这小儿子,就加意地给他进补,养了一个滚圆的红包出来。
程西西有一天突然发现,咦?怎么她家二弟越来越圆了?仔细打听了这才知道究竟,心说贾政是正常儿童嘛,又不像她这样开了个作弊器的,这种表现很对啊!偏偏贾代善这个爹却是真正的“坑爹”,再让他这么揠苗助长下去,贾政早晚要给教傻掉。
于是去求贾源发了话,让贾政小朋友等五岁再开蒙,又自己另外作了绘图本给他玩着。
程西西在书、画、琴上面是下了大苦功的,一笔翎毛丹青连袁谨都极为称许,给弟弟画这些真是大材小用,完全不是市面上的绘本能比,有趣又实用,让贾政很学了些字。
贾代善见状,“神童”之心不死,碍着有贾源放了话,不好直接开口,那么好吧,我每次见儿子时给他点心理压力,让他自觉发奋总没问题了吧?
于是贾政小朋友的日子又开始苦逼。
偏偏这时候还来了贾敏,红包儿童顿时觉得自己遭受了严冬般的寒冷待遇——心好累,感觉不会再爱了嘤嘤嘤嘤。
所幸程西西突发奇想上街遛红包,及时挽救了贾政小朋友往中二的道路上狂奔而去的行为。
被挽救的红包非常兴奋,这是他头一回正经出门哪!恨不得一路行,一路看过去,正问到:“我听嬷嬷说西市里有不少碧眼胡呢,大哥哥见过么?真长得像罗刹鬼?说是坐了大船从泉州那边来的,又说是打西边来的,他们到底哪儿人呀?”
车外头有人扬了声:“可是荣国府的车——咦?中泠,趵突,今日是你们两个跟出来?给我把你们主子喊出来,好端端地怎么坐起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