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并盛医院。
黑曜一战中的所有伤员,经过现场的紧急处理之后,全部被就近送到这里入院治疗。
“Ciao。你果然在这里。”
早苗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头望向站在病房门的小婴儿,带着无法掩饰的乏意开口道:“嗯……正彦的情况基本稳定下来了,所以我来这边守着。”
安静地卧在病床上的,是仍处于昏迷状态的黑发少年。尽管面上斑驳的血迹已经擦洗干净,却依然由于大量失血而显得面色苍白。只剩下漂浮在空气里的微弱呼吸声,证明他还活着。
输液瓶中透明的液体沿着胶管流入少年的手腕,一滴一滴。
“云雀怎么样了?”
里包恩跳到床头柜上,平静地询问着现状。
“……很糟糕。”
早苗一手无力地撑着额头,刘海散落下来遮住了眼神。
“肋骨断了三根,幸好没刺坏内脏……肩膀上虽然只是皮外伤,但出血实在太多了。这孩子……居然还拿这副身体去和骸君打架……真是不想活了。”
“嘛嘛。云雀体质很好,这点伤不用多久就可以恢复的。”
小婴儿若无其事地安慰着她,又换上认真的表情补了一句。
“……风间,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早苗背对着他没有答话,只是默不作声地伸手拨开云雀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头。
然后,她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用力咬住了下唇。
“想问的有很多,关键是里包恩君愿不愿意告诉我。”
“……啊啊。果然你不像表面上那么天真呢。”
“我倒是希望自己再天真一点,那样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把骸君当作普通不良了……问题是,我可没见过哪家少管所打扮得那么非主流。”
“啧。真希望复仇者能听见你这句话啊。”
里包恩露出有点讽刺的笑容,以与外表不符的成熟姿势压了压帽檐,“那么,你就挑你最想知道的问吧。我会根据你问题的内容来决定是不是要回答你。”
“……很狡猾呢,就是说全部不回答也可以啊。”
早苗耸了耸肩,也自我解嘲般地低笑出声。
“那么,首先,桦根……骸君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真让人意外,我没想到你会最先问起他。”嘴上这么说着,里包恩却没显出一丝意外的表情,“该不会是在担心他吧……担心对云雀做出这种事的人。”
“我一向对事不对人,如果正彦做出这种混帐事我也会一样往死里揍他。换句话说,我并不打算因为骸君做过什么就改变对他的态度。况且,他欠恭弥的账我也好好还上了,现在我心里痛快了头脑也冷静了,两清而已。”
早苗淡淡地别过头避开里包恩锐利的视线,定定盯着悬在病床上方的输液瓶,露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的表情。
『『学姐真是个很温柔的人呢。我很喜欢这样的学姐。』』
那个时候,哪怕一点点,确实是被小小的感动到了。
(即使做出了这种事,也很难让人讨厌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骸君的可怕之处吧。)
“嘛嘛,有这种胸怀也不错,但是我劝你不要太接近六道骸比较好。”
注意到她和缓的表情,里包恩沉下声音提醒道,“对你来说,那个人太危险了。”
“跟恭弥扯上关系已经足够危险了吧。”
“不,级别不同。”
“什么级别……S和超S的区别么?”
“……够了。我是不知道骸和你有过什么接触,但是他所说的话——”
“——十句有九句都是谎话吧?”
早苗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输液瓶,忽然突兀地打断了里包恩。
“里包恩君,你觉得人为什么要说谎?……我是有在书里看到‘人说谎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利益’,但是对我说那些谎,对骸君来说应该没有任何好处才是。”
“你想说什么?”
“……骸君,是在保护自己吧。”
苦笑着顿了一顿,早苗一边拿起床边的杯子倒水,一边带着温和的表情说下去。
“我也不是无法体会,这种想法……真相有时候可是蛮伤人的。虽然这或许只是我的独断也说不定,但我觉得,骸君是很脆弱的人。……脆弱到要依赖那种□□理论来支撑自己呢。”
“别操多余的心。你知道六道骸听见你这句话会说什么吗。”
“嗯,我想想,大概……”
早苗扯了扯嘴角,无比认真地模仿起那个荡漾的语气。
“‘库哈哈哈你还真是蠢得不可救药’。——大概会这样说吧?”
“……你知道还这么说。”
“无所谓了,反正我已经认定这人有颗脆弱的少女心,欸你说他会不会真的不是男人……”
“被你这么说我只觉得六道骸很可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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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恢复意识的时候,是次日的清晨时分。
大概是负荷过重的缘故,浑身上下都酸痛得厉害,刚勉强支起身体便牵扯得伤口一阵阵撕裂的疼。
“……啧……”
他低低地倒吸了一口气。
放弃起身、安静地缩进被子里之后,少年觉察到,颈边传来一丝轻微的麻痒感。
略微偏转过头,便可以看见早苗伏在枕边睡得正熟,乌黑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隐约可窥见神情平静而安逸,想必是见云雀情况好转而放下了心。
轻轻喷在少年颈间的,是如微风一般平缓而温热的呼吸。
平日里行事沉稳的少女,睡着的时候,却是不折不扣一副毫无防备的小动物姿态。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也许单纯只是觉得那副睡颜很有趣而产生的条件反射,云雀抬起手轻轻搁在她的头顶。
“……唔。”
仅仅是轻微的响动,早苗便敏感地睁开了眼睛。
不过,由于仍处于『起床呆』模式,现在的早苗没有任何年长者的威势,只是人偶娃娃般面无表情地抬头迎上少年清澈的视线。
——这种场景,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很好玩。
这么想着,少年面上渐渐浮出安静的笑容。
“早上好。”
“……嗯……早……”
早苗抬起手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小声答道。
“……”
少年有些无奈地扳下她的手。
她怎么一切换模式就连天天挂在嘴边的常识都丢了呢……
“似乎有人天天告诉我,睡醒的时候不可以揉眼睛呢。”
“……哦……对不起………………………………………………不对我哪有天天说啊?!!”
“……呼嗯。你醒了啊。真没意思。”
“没意思个头!”
伴随着早苗恢复神智,一贯的姐姐气场也完全恢复了。她蹭地从床边站起身来,麻利地收拾起床头柜上的杂物,迅速挪出一块空地来预备摆放餐盘。
“真是的 ,醒了就直接叫我起来张罗早饭啊,拿人寻开心做什么,很好玩么。哦对了,那件衬衫沾了太多血我帮你洗了,不过破掉的地方还得带回家补一下……”
“我说恭弥你碍…经过这次至少长点教训吧?虽然你堂堂正正肉搏是很好,但现在社会上捅阴刀子背后黑人的可多了,骸君他就是个典范。”
“骸 ……………君?”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云雀脸上还是明显浮现出了“被这种亲热的叫法恶心到了”的不快表情。
“……你和那个男人关系那么好么。”
“我会和一个被自己从三楼丢出去的人关系好么。”
“哼……”似乎对六道骸纠结颇深,云雀依然不悦地拧着双眉。“你们之前认识?”
“他化名在黑曜念书还当了我学弟的副手……会认得也不奇怪吧。”
“是吗。你好像蛮中意他啊。”
“就第一印象来说确实不错,但这人思维上太极端,我和他沟通起来好像有点儿难度。”早苗摊开双手坦然地说着。“估计这事恭弥你一时半会儿也放不下,我就不多罗嗦什么了,以后你路上见着他尽管往死里打就是,我不会因为认识他就拦着你的。”
“……你拦得住么。明明也只是食草动物……”
云雀冷冷地顶了一句,背过身去不再搭理早苗。
“呼……”
望着少年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背影,早苗不知是第几次默默地叹了口气。
好好一个男孩子,倔成这样着实异常得很。
那么,觉得“这样的他也蛮可爱”的自己,一定是异常到外太空去了吧……
在遭遇这次事件之前,她原本只是抱着『等恭弥长大点再说』的心态,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一路走下来。然而被六道骸这么一搅和,她完全清醒地认识到人生这潭水太深了,尤其是云雀这种到处树敌还一脚踩进地下世界的家伙,随时随地被人撂翻干掉都不奇怪。以前倒还能自我安慰恭弥很强没问题,骸他真是开了个让人心慌的先河……
“折断的肋骨刺进肺里会出人命”这话不是唬人的,云雀昨天多多少少是去鬼门关绕了一回,如果世上多几个六道骸他可能还得去绕很多回,没准哪次就绕不回来了。
(如果,这次恭弥没有活下来的话。
我会后悔吧。后悔那些瞻前顾后的软弱思考,后悔那些从来顾虑太多不肯承认、结果彻底失去了的东西。
——我只是想学着不后悔。)
现在拥有着的。
不想要失去的。
不想要失去的。
仿佛瞬间大彻大悟了一般,慢慢停下手中的动作,早苗背对着少年轻声开口。
她的语气极其淡然,与以往日复一日的妈妈桑唠叨并无相异。
“……呐,我说恭弥。”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不讨厌你?”
“好像。”
“那么,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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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
“然后……?不对吧,一般一方告白就是恋爱故事的TRUE ENDING了吧。”
“怎么可能啊!关键在于告白之后吧!!恋爱开始以后那些缠缠绵绵温柔悱恻百转千回千丝万缕的故事才是卖点啊!!!”
“……你做梦吧。”
一周后,风间正彦戴着锃亮的假牙,在姐姐的搀扶下回到了黑曜的家中——也正是那时,他才听到了近日风纪委员中疯传的“那个事件”的全貌。
“所以说然后呢!委员长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啊啊好想知道!!”
“啊?恭弥的话,只说了‘我知道’而已哦。”
“……哈……?”
“他说,‘我知道’。”
『——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我知道。』
无论摆到哪一部言情小说或是电视剧里,都是与“你是风儿我是沙你是疯子我是傻子”无关的,冰冷淡漠到让人想掀桌的对白。
就算拉着人反复申辩“是告白啊这真的是告白”,大概也只会被不明真相围观群众悲愤地吼回来“这哪里叫告白啊这怎么可能是告白了”。
喜欢你。
我爱你。
想和你在一起。
爱你一生一世。
不会放开你。
在随着时间而积淀下来的无数爱情故事里,有那么多婉转动人的美丽句子。
然而,风间早苗却只是背对着喜欢的少年,脸孔逆着日光看不真切表情,用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的平淡口吻,告诉他。
『——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在过去了的、所有平凡的无聊的令人乏味的、却又无比温馨美好的日子里。
——我一直没有说过。
——我一直都喜欢你。
然后时间静止,空气凝滞。
然后她等来了身后带着几分悠然的回答。
“没……不过,我知道的哦。”
然后,这个被六道骸批判得一无是处的丑陋世界。
忽然就美好了那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