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长大了回头看看走过的路,总有种微妙的荒芜感觉。
时间好像流沙一样瞬间便从指缝中滑了过去。
风间正彦入学并中一年半后。
“姐姐我出门了——”
梳着飞机头的高挑少年边匆匆换上皮鞋,边叼着面包含混不清地向屋内喊道。
“路上小心……我说正彦,你就不能把早餐吃完了再走么?”
少女——风间早苗闻言嗖地从门内探出头来,瞥见少年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模样,不满地挥舞着手上的抹布。
“……抱歉姐姐,可是今天我得值勤……”正彦无奈地挠着后脑。
早苗放弃似的耸了耸肩膀,捋起袖子查看手表。
“啊啊,恭弥的绝对命令么。那你最好快点儿……还有一刻钟你就该被咬杀了哦。”
“——啊?!那个,姐姐我先走了!!!”
“……嗯,走好。”
望着马力全开卷起一地烟尘急驰而去的弟弟,早苗轻轻揉了揉太阳穴,长吁出一口气,转身折回屋里开始麻利地收拾餐桌。
距离弟弟加入那个整一不良少年团体的风纪委员会,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
最初那会儿弟弟小磕小碰就没停过,三天两头被电话召唤出去,然后整日的不见踪影,时常是深夜才鼻青脸肿地蹭进家门。说早苗不心疼那是瞎话,她简直心疼得要心肌梗塞了。但弟弟一意孤行地追随风纪委员,她也实在不好干涉他从小到大唯一的理想——而且,天性善良文弱的弟弟确实在一点点『强大』起来——尽管代价不轻。
这种糟糕的境况一直持续到云雀委员长发烧倒下的那天。
关于那天……早苗想想自己真是母性泛滥了,居然真的回家装了咖喱饭送去接待室,然后一边看着他用小碗慢条斯理地吃完,一边把桌上的文件一字字念给他听。
整个一哦卡桑。
其实云雀恭弥那么顽强的小孩,几分热度根本没法把他怎么样——这点是她看过他揍人的模样之后才明白的。在当时的她眼里,那个男孩虽然态度冷淡,但眼神沉静举止有礼,周身拾掇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怎么看都应该是坐在图书馆里读古典文学的模范学生。
——而这个文文静静的模范学生,几天后就在她眼前把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踩了个干净。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每次看到他,早苗的大脑都会自动死机然后浮现血红一片。
也许她应该庆幸当初母性泛滥『照顾』了那孩子。云雀似乎对这个时常来并中给手下送便当(偶尔还会多做一份说着“我弟弟麻烦你费心了”塞给他)的热心姐姐没什么敌意。日子久了,他甚至会在校园里撞见她、并被热情地叫做恭弥的时候,安静地轻轻点一下头。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这是句万国通用的真理,对大多数人来说。
(……其实那孩子本性不坏,不是么。)
早苗一边用力抹去桌子上的油腻,一边这么想着。
她渐渐不再反对弟弟参加委员会活动,大概就是自认识了云雀本人起……当然,收保护费这种违反日本法的行为是坚决禁止的。弟弟总算有点儿良心,这种性质的活动都会主动回避,而对此不予追究的云雀自然也是有良心的。
擦完桌子,早苗把抹布浸到水池里,将双手冲洗干净后便打算出门去学校。她一年前考进了黑曜镇的一所私立高中。父母离异之后便去了外地完全不负抚养责任,但生活费还是会按时寄来,早苗又自小便擅长勤俭持家,一天天精打细算着,日子也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下去了。
对于风间早苗来说,活着实在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她只要每天调好闹钟按时起床张罗早餐,把弟弟喂饱了推出门去,然后收拾屋子洒水拖地,再背起单肩包出门去学校。作为高中一年级的少女,她不突出不张扬,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温和无害又有点淡漠,在班里人缘不怎么样但也没差到被孤立,谁都会笑着和她说早上好但谁也没真的在乎她好不好,谁都不会和她起争端只因他们转身就忘了她。
在她看来,这是恰到好处的程度。
也不是没有羡慕过那些成群结队的女生,看她们热烈地八卦着学校里好看的男孩子,一个帅字就可以引发诸如温柔冷酷孤傲妖魅等等等等的联想。谁偷偷给谁递了情书,谁看到谁和谁在咖啡屋约会。那些关于青春的平凡美好就这么丝丝缕缕的渗透出来。让人……嫉妒得要命。
她歪着头想想,自己这辈子的青春,大概是很多年前就腐朽掉了。爹不亲娘不爱一拍两散之后,谁看着生下的孩子都来气。见鬼的爱情结晶,都鸡飞狗跳同林鸟儿各自飞了,结晶什么的就该统统砸碎送去垃圾回收站。
但小孩毕竟不能说砸就砸了。起初俩人商议着把孩子送人,但找到的那户人家只要儿子,早苗顶多送去乡下给人当个童养媳。最后,当时念中二的早苗和父母拍了桌子:你们只管租套房子给足学费生活费,做饭洗衣服我都能干,弟弟我来带大。小孩子不是给你们当猫猫狗狗乱送的。你们俩爱分不分,要分我和正彦,门都没有!
三年后的现在,早苗回想起当初,觉得自己真是够二的。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放出狂言之后,才发现生活总是做比说难。
但她最终还是撑下来了。
而且她有信心就这么撑一辈子。
早苗已经打定主意学医,将来有个磕磕碰碰还能自己料理。长大后随便在哪个诊所谋个职位,混到口粮就成。日本的就业危机对这种偏远小镇的影响并不大,应该不必担心毕业后沿街要饭什么的。至于弟弟么……云雀恭弥在并盛那带势力好像挺大的,也有传言说他出身很好的名门。正彦为他卖命那么久,好歹也该包办个饭碗吧。
打扫完屋子之后,早苗向玄关走去,一眼便瞥见弟弟的便当落在地上,显然是刚才冲得太急掉了出来。她在心底叹着气,默默摇了摇头。
(……我是不是把他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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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次次在电话里絮叨“正彦你要是再忘带便当就给我饿一天吧”,最终早苗还是趁着午休时间风风火火从黑曜一路狂飙到并盛。
弟弟只有15岁,还是长身体的年纪,不好好补充营养可不行。怎么说也要让他长满一米八和草壁副委员长比肩吧……。
(……我真是把他惯坏了呢。)
少女一面忿忿的自我检讨着,一面一步三级的跨上台阶。
“呐,你。在楼道里奔跑是违反校规的哦。”
“啊啊,抱歉,我有点儿赶时间……欸?”
倚着扶手立在楼梯口的,是和弟弟穿着相同制服的黑发少年。在她转过身之后,对方似乎也微微一怔,随即从容地点了点头。
“好啊。”
“唔,中午好……比起这个,恭弥你有没有看见正彦?”
(说起来,我已经在二年级教学楼转了两圈了。那孩子到底去哪里了啊。)
“风间的话,在屋顶。”少年简短地回答着。
“……那不是你的私人领地么,他上去做什么?陪读?”
早苗一边狐疑的追问,一边腹诽弟弟怎么成天给人当跟班。
少年侧着头不说话,似乎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露出一种称得上微妙的表情。察言观色不是早苗的强项,她见对方没有说明的意思,便直接道了再见向顶楼跑去。
“不要在楼梯上奔跑。”
“——我还得赶回黑曜,不好意思了恭弥!”
伴随着无奈的喊声,少女风一样消失在转角处。
早苗一路冲上屋顶之后,终于理解了云雀恭弥那个微妙的表情。
——和弟弟你一口我一口地亲密共享午餐的,是一个一副小鸟依人模样的娇俏女孩子。
(我……是不是还没睡醒啊……)
早苗最先惊奇的是那个女孩的勇气。虽说她一直坚信自己弟弟的魅力,但她也一直坚信弟弟只有抛弃飞机头才能找到女朋友……难道现在的中学女孩好这口?或者说那孩子特别喜欢吃法式面包?
这所学校也许很少有正常人了,阿门。
早苗提着便当盒心境复杂地蹭下楼梯时,云雀正抱着双臂靠在墙上,一副等着听她感想的样子。也只有这种“戏剧性”的时候,他才会表现得有点儿象个看热闹的孩子。
“呐……你不介意么?”早苗冲他打了声招呼,顺手朝天台指了指。
“我并没有禁止别人上去哦。”
“不不,我不是说私人领地的事。你不是一直很讨厌手下跑去和别人群聚的么。”……不要一时兴起把弟弟弟媳(?)一起咬杀掉就好了呢。
“呼嗯……”
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似的,云雀轻轻哼了一声,却并不显得很生气。
“不干扰风纪委员的工作的话,我没兴趣去管。”
早苗长吁出一口气。“啊啊那太好了。恭弥意外的很善解人意呢。”
“……罗嗦。”
(那个“意外”是什么意思啊,意外。)
仿佛卸下了重担一般,早苗的口气立时轻快起来,很自然地上前把便当盒塞进少年手里。
“好啦别闹脾气了……为了感谢你意外的善解人意,这个就送给你了。做出来的便当没有人吃的话,米饭也会难过的……寿司什么的恭弥也挺喜欢的吧。”
(米饭会难过……这是什么理论啊。
而且那个“意外”到底是什么意思……!)
虽然难以理解早苗的大脑回路——但一年多来勉勉强强也习惯了她的跳跃性思维,少年保持着那副平静的神情接过了“没有人吃会难过”的便当盒。
早苗低头扫了一眼手表。
“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哦对了,快换季了,恭弥你记得换夏装哦?每年换季的时候你都很容易感冒吧。喂喂不要摆出那种不耐烦的表情……预防总比痊愈要简单很多。”
“……都说你很罗嗦了。”
“唠叨是父母心啊。”
早苗理直气壮地说着毫无根据的理论。
“不需要那种东西。”
“恭弥你就是缺乏家庭感才不会和人相处的。”
“……”
早苗从楼梯上一步三级地跳下去的时候,迎面撞上了几个新生模样的男孩子,大概是看见她刚和云雀说话的样子,都见鬼似的向一旁让去。
……这是何必呢。
虽然很想冲他们灿烂一笑说姐姐我可是个好人,但据说云雀揍人之前都是笑着的,所以笑容在并盛是种满危险的表情……还是算了。
凭良心说,云雀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可怕,按照黑曜中的审美标准说他玉树临风风华绝代也不为过。可怕的是他笑了之后发生的事儿。早苗时常想着,如果自家弟弟有一张云雀那样的皮,肯定能成为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温柔美少年,也不用烫着飞机头跟人混□□。
所以说,上帝给你打开了一扇窗,他肯定会把门关上。
就比如他给了云雀恭弥高人一等的脸,也给了他同样高人一等的脾气,等价交换不是。一般漫画里长成这样的男生,身边都围着一群姑娘,而云雀走过的地方顶多剩两只鸟。所谓中二病的境界大概如此了。
早苗想想自己的教育还是挺成功的,尽管自己当年也二到逆天,她从小学带大的弟弟却长成了一个标准的新好男人,完全没有中二的迹象。撇开飞机头不谈,风间正彦平日里尊老爱幼讲文明懂礼貌,坐公交车会让座看到垃圾会打扫,现在那么乖的男孩打着灯笼都难找,也难怪他会比云雀先找着媳妇。
(今天先不打扰他们了,下次抽空和弟媳(?)好好聊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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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风间正彦的心情十分好。
进家门的时候,他甚至轻轻地哼着小曲儿,似乎是并盛中学校歌的样子。
……都被云雀恭弥洗脑了。
早苗打发弟弟洗了手坐到桌边,从厨房里端着盘子出来,有意无意地淡淡道:“今天中午我去并盛中给你送便当了。”
正彦的脸刷地变了色,比新粉过的墙还雪白锃亮。
早苗斜着眼打量弟弟走马灯样的表情,不温不火地继续说下去:“……不过你好像不需要,我就送给恭弥了。——我说正彦,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浪费了?”
……这和浪费有什么关系啊……是你自己把东西送人的吧……
正彦在心底无声地争辩着。
“那个,我只是发现自己忘带了便当……然后高桥同学说可以把午饭分给我……”
“哦——~~那孩子姓高桥啊。”
“我说姐你关注点错了……所以其实我和她没什么啦。”
“我不觉得哪个女孩会开放到和不熟悉的男生共享便当哦?……她该不会向你提了什么条件吧。”见正彦不自然地低下头去,早苗也沉下了脸。“……看来是呢。”
“也、也没什么……”
“一般电视剧啊漫画啊说‘没什么’的时候都出了大事。”
“这里可是现实啊姐姐!是三次元好不好,三次元!!”
“别给我歪话题。”早苗阴沉着脸拍了拍桌子,“要么和姐姐说实话,要么明天早上别指望我叫你起床——哇噢,如果身为风纪委员的风间君迟到了,恭弥会是什么表情呢……”
在长期的斗智斗勇中,早苗认识到一个真理。
对付自家的飞机头弟弟,摆云雀恭弥的名字出来永远是最有效的。
面对她命中红心的阴狠威胁,正彦脑门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脑袋越垂越低,似乎恨不能钻进桌肚里去。
“真、真的没什么啊……只是,高桥同学她……”
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正彦狠狠咽了口唾沫,以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扬起头来。
“……她向我要委员长的地址和手机号码……”
…………
“……虽然不确定,但我听说高桥同学小学起就有跟踪癖什么的……”
…………
“……她是一年级新生,大概不熟悉委员长,只把他当作帅气的学长吧……”
…………
扑通。
早苗维持着拍桌的姿势,从椅子上滚进了桌肚里。
——不会出人命吧……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