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曜。风间家。
风间正彦一边埋头向嘴里扒饭,一边不时以余光偷偷瞥向餐桌对面的姐姐。
自从早苗傍晚时分怒冲冲地回家,紧绷的脸就没有缓和下来过。正彦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好久,才得知医院里大致发生了什么——云雀被吵醒后,在起床低血压的促使下二话不说就一拐子挥了过去,把那个无辜的外国青年吓得不轻。要不是早苗死命拽着云雀对青年大喊“发什么呆呢快跑啊”,只怕他当天就得在医院住下了。之后早苗本想追出去向青年道歉,云雀却拖住她黑着脸说你敢去找那人我就把他揍到一星期下不了床。
早苗当下就恼了。要知道她对那个治愈系青年很有好感,莫名其妙就让人揍了,这种状况下她要是乖乖听话不去追,年长者的尊严还要不要。但她也没头脑发热到当场和云雀吵翻,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医院回家生闷气。
(……真是的,刚听了那个人的话心情好转点儿,立刻就被砸得渣都不剩。恭弥在破坏气氛方面简直是天才。)
(……难道真是我把他惯成这副样子的么。)
“不过,真不像姐姐的作风呢……”正彦看着一脸阴沉在厨房里刷碗的早苗,小心翼翼地开口,“以前姐可从来没有对委员长发过火……我都没见姐姐对谁像对委员长那么好过。”
“我对他好是自愿不是犯贱……让着他点儿还真当我是M了。还有,难道我对你不好么?”早苗还在气头上,当即回过头冷冷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正彦连忙慌慌张张地摆手,“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呃,感觉无论委员长做出什么事姐姐都不会怪他的样子。”
“怎么可能,他揍你的话我就不会放过他。再说了,对恭弥搞个人崇拜的是正彦你吧。”
“这个和那个不是一回事……唉唉。就是说啊,姐姐很少和我以外的男生亲近吧?而且你说过最讨厌国中的不良少年了。”
“啊呀,你还记得恭弥是不良啊?真亏你明知我讨厌还去跟他混呢。”早苗把洗干净的碗从水槽里搬出来摞好,转过身直直瞪着提起敏感话题的弟弟。
“那么……姐姐是……讨、呃……讨厌委员长的了?”
大概这句才是正彦的主题。他吞了好几次口水,涨红了脸才结结巴巴地说完。
“自己想去。”
早苗有些烦躁地把这句话扔给弟弟,绕过他便径直回了自己房间,顺手重重拉上了门。没过两秒钟,她又打开门探出头来冲正彦喊道:
“明天早上我去黑曜中帮真人君干点活,午饭放在冰箱里了,你记得自己拿出来用微波炉热一热。如果恭弥向你问起我,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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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曜中学。
名义上是早苗的“母校”,但却没给她留下过任何温馨美好的印象。不如说,早苗之所以会“讨厌国中的不良少年”,就是托当年黑曜的男生们所赐。
即使已经从这所臭名昭著的学校毕业两年之久,早苗踏入教学楼时依然感到本能的深深厌恶。
(啊啊……还是老样子,令人作呕的地方。)
走廊上堆满了散发着异味的垃圾,墙壁布满凌乱的涂鸦,窗户没剩下几块完好的玻璃,无数大大小小的破孔像一张张大嘴凄惨而猖狂地咧着。
“真是抱歉……人手不够,连风间学姐也要来帮忙。”戴眼镜的少年一个劲地点头赔礼。
——日辻真人,和早苗住在同一条街上的国中男孩,是个热心正直的优等生。自从担任黑曜中学学生会长以来,他就一直致力于改造校园的工作,尽管收获甚微,这个顽强的少年依然没有放弃“把学校变好”的梦想,始终独自默默地努力着。
早苗虽然觉得他太过死脑筋,但很欣赏他的骨气和毅力,偶尔也来帮着修补玻璃和清理涂鸦。由于昨天和云雀闹得不欢而散,今天去并盛医院的计划也就取消了,正好来给真人帮忙。不过,她心里清楚得很,这种努力就像投入水面的石子,终究无法收获回音。
在风间早苗眼里,黑曜中学怎么样都无所谓。她只是不大忍心看到真人梦想破灭时失望的表情罢了。
“这么多工作,平时只有你一个人在做吗?真是的……与其说是学生会长,真人君更像学校的义务劳工呢。”
早苗一边卖力地擦着涂鸦,一边为辛苦的学弟打抱不平。
“呵呵……也可以这么说吧。”真人略显无奈地苦笑着,“本来学生会的大家还会帮助我,可是看到学校没有起色,渐渐地都离开了。所以,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那你也离开不就好了?真人君头脑很好,应该可以考上比这里好得多的名校吧。”
“是这样没错……”真人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沉重,但随即又昂起头用更加坚定的口吻说下去,“但是,我还是希望把黑曜中学改造成我理想中的样子。在我毕业之前,我都不打算放弃。我能坚持到现在,也是多亏了风间学姐的支持……一直以来给你添麻烦了呢。”
“这点小事别客气了,就算是我对你决心的鼓励吧。”早苗转过头和气地笑了笑,“再说,你小时候也常来我们家玩,对正彦来说可是很重要的朋友呢。”
真人见早苗笑容轻松,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便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下很感激这个温和的前辈兼邻居姐姐。尽管黑曜的不良少年完全没有改过的打算,真人依然坚信只要自己日复一日地努力,一定可以创造出理想中的校园。怀着对美好前景的期望,他捏紧手头的湿抹布,更加认真地清扫起学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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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黑曜中学之后,早苗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一时没了去处。正彦被副委员长草壁召唤去维护风纪了,即使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也无事可做。她的娱乐活动原本就极少,因为性格内向的缘故,也没有可以一起外出游玩的朋友。生活除了庸庸碌碌的家务活就是窝在图书馆看书,或者去二手市场淘宝……都不适合春天这么美好的季节呢。
(前几天一直在下雨,难得放晴了……还真是浪费啊。)
她一路磨磨蹭蹭地走到家门口,做好了在家里宅一天发霉的准备。然而,门前却站着一个熟悉的修长人影。
那个不速之客转过头向早苗露出微笑的瞬间,她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喉咙里滑出一声下意识的轻呼。
“……妈妈?”
风间雪奈——现在也许该称她为三条院雪奈吧。
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是风间早苗和风间正彦的母亲。
自从三年多前早苗带着弟弟毅然搬出家门之后,母亲雪奈和父亲秀树就分别再婚组建了新的家庭,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来看望两个孩子。他们的事业都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没理由为了任性的小孩耽搁自己的前程。
说起来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就像书报摊上几百日元一本的无聊杂志刊登的那样,家庭暴力啊家庭凶杀啊虐待儿童啊,多到人们都习以为常的程度。在这个离异率高得出奇的年代,早苗的父母只是特别平凡的一例,平凡地互相猜疑,平凡地争吵,平凡地打骂小孩泄愤,平凡地分道扬镳。平凡到连一星半点的新闻价值都没有。没有谁捅了谁或者谁毒死全家,他们只是不相爱了,然后就分开了。
只是这样而已。
早苗不知道别的孩子是如何度过国中的,也许是每天每天和朋友煲电话粥,挎着包包出门逛街看电影,挨家挨户的串门;也许可以谈一场轰轰烈烈的初恋,对着并不真正了解的男孩女孩说喜欢,甚至爱。她只知道,自己在国二那年把书扔到了父母脸上,拖着嚎啕大哭的弟弟摔门而去。
那时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父母。
但最后,却还是释怀了。
一定要说出个理由的话,是独立生活的三年磨练了早苗,让她逐渐认识到“活着”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轻松的事情。父母把他们生下来、让他们吃饱穿暖,已经是十分值得感谢的事情了。即使是个缺乏温情的冰冷家庭,也总比无家可归要好得多。
时间真是挺奇怪的东西,回头去看时总会发现,当初那些刻骨铭心的愤怒与仇恨,其实根本没什么不可原谅的。反倒是当年的自己,做出了那么多幼稚不经大脑的行为,需要在长大之后反复检讨。
“早苗,你长大了呢。”
雪奈坐在客厅的矮沙发上,环顾着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房间,略带欣慰地开口说道。她是个秀美端庄的中年女子,笑容恬静温和,光洁的面庞上找不出一丝皱纹,完全看不出已年近四十。早苗的容貌和性格,大多都是遗传自母亲。
“我只是个不懂事的女儿罢了,和三年前一样。”早苗淡淡地应着,将刚泡好的绿茶放在母亲面前,“谢谢您特意过来看我们,可惜正彦有事出门了。”
“早苗……”雪奈僵硬地转着手中的茶杯,“你……还在恨我们么?”
早苗在母亲对面坐下,平静地笑了笑,“您不用说这种苦情戏的台词也可以……我不大擅长太好听的话。真要说的话……我早就没有那个闲心去恨谁了。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
当初那些声嘶力竭吼过的话——“你们怎么当爸妈的”“为什么不要我们”“没见过你们这么狠心的”——都过去了。
“是吗……你真的长大了啊。三年前可是用要吃人一样的眼神瞪着我呢。”
低低呼出一口气,雪奈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你和正彦最近过得怎么样?钱还够用吗?”
“一切都好。”
“早苗你今年生日以后就满十八岁了呢……时间还真是快。”
“是的。正彦也快要念高中了。”
“对了,早苗你啊……有喜欢的男孩子了么?”
“……哈?”
没有预料到不苟言笑的母亲会突然提出这个少女话题,早苗不由地怔了怔,随即试探着问:“妈你最近是不是看了什么爱情电影……冬日恋歌之类的?”
“……别胡说。我只是……觉得以前都没好好尽过母亲对女儿的教育义务,也不知你有没有像个普通女孩子那样顺利成长。”
“那么如果我说‘没有’,就说明妈的教育很失败了?”早苗生硬的面孔骤然垮下,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没那回事,我只是忙着照顾正彦,没心思管自己的恋爱而已。绝对不是心理残缺什么的哦。”
“真的?那就好……要是有了喜欢的人,记得打电话和妈妈商量啊。”
……
轻快地对着母亲侃侃而谈的时候,有股陌生而温热的暖流从早苗心头汩汩地涌出来。
三年前摔门而出的那一刻,本以为是彻底失去的东西,原来从来都静静地埋在身边,只要伸出手就能抓住。经历了再多激烈的冲突与决裂,他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根本没什么不可原谅的——为什么没有早些注意到呢?
……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早苗把母亲送到门口后正准备回身,雪奈忽然有些局促地握住她的手,把来时提着的一个纸袋塞给她。
“早苗……这几天樱花三三两两的开了,我看附近的孩子们都结伴去赏樱呢。你要是和朋友一起出去,就穿这个吧。别老打扮得那么土气,真会交不到男朋友的。”
早苗怔怔地打量着手中的纸袋,向来口齿伶俐的她竟一时失声。一句话哽咽在喉咙里,努力再三才别别扭扭地说出口:
“谢谢你……妈妈。”
此刻,她的表情大概幸福得有些傻气吧。
目送着母亲消瘦的背影在洒满余晖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早苗忽然没来由地觉得,她再婚这些年过得并不幸福。
因为不幸福,所以怀念起了当初亲自丢弃的温暖。所以,想弥补当年对儿女的亏欠,试着做一个慈祥的好母亲。
(我也想做一个洋娃娃一样乖巧可爱会撒娇的好女儿啊。可是爸爸妈妈,你们没有给过我机会。谁都没有给过我机会。)
(现在从头再来……还来得及吧?)
一定还来得及。
没有什么不可以原谅,不可以放下。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都是过去式了,人活着总该向前看。
早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跃而起,冲回屋里抓起搁在桌上的手机,不假思索地按下熟悉的号码。
——做了错事,道歉就好了。闹了矛盾,和好就好了。不能再重蹈三年前的覆辙,为了维护所谓的骄傲犯下不可挽回的过错,要花余下的人生去拼命后悔和弥补。
“喂喂……恭弥。”
“身体好点了么?热度退了吧?还有没有头晕?”
“记得多喝水。药每顿饭后按时吃。”
“什么叫‘不要命令我’……才不是命令呢。当然不是!……这可是父母心啊。”
“别乱欺负病人了。人家也都伤着病着,经不起你折腾。出院以后多揍几个混混好了,最近这一带好像有抢劫犯出没什么的……。”
“昨天……对不起了。我不该和你闹脾气的。”
“好好好……。你最大你说了算,这样可以了吧。”
“我知道了。今天晚点我再过来吧。……啊对了,给你带宵夜好了,想吃什么?”
……
“嗯。再见。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