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韩笑再如何知道聂承岩喜洁爱美也没用,因为他重伤未愈,身上可以擦擦,头却是不能洗的。聂承岩当然也知道,他好不容易绝了死念活过来,还想着找出凶手挖出真相,自然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于是他郁闷着板着张脸,那脸色黑得快能滴出墨来。韩笑只好想了个办法,把他的长发梳开,编成个长辫放在脑后,既不影响他躺卧,又让他看不到头发,这样才算勉强过了关。
韩笑捧着镜子在聂承岩面前让他照了半天:“主子,这外貌打扮病中不好讲究,等伤好了,奴婢一定替主子置办得光鲜亮丽。”
聂承岩一瞪她:“我是这么重皮相的?”
韩笑不敢说是,却使劲点头:“主子说得对。”
对什么对,聂承岩咬牙,明明他是在问话,她倒好,转个弯又编排他。可看她笑得殷勤又坦然,他心里却是真的恼不起来。这个丫头,其实还真是能吃苦又机灵,胆子大也不莽撞。看她对医理医学如此热爱,可惜生为女儿身,注定成就有限。
韩笑不知道主子想什么,她手脚麻利把镜子给藏好,放得远一点。伺候聂承岩吃了早饭,按他的吩咐,把笔墨纸砚准备好。
“你把我说的写下来。”
“好的,主子。”
“茴香,阳起石,决明子,北玄参,鸟不宿,牛至,常山,杜仲。”聂承岩略一沉吟,念出一串药名。
韩笑飞快的记了,认真看了半天,说道:“主子,这药方子太古怪了。”
聂承岩让她把方子拿过来看了一眼,满意点头:“莫管它怪不怪,你把这方子交给陆英,让他遣人送到山下我府里去,就说是我要的药材。”
韩笑略想想:“主子,这方子重要吗?要不我跑一趟送呢?”
“不,我现在这样,你下山太招摇,交给他们吧。”聂承岩光是梳个头吃个饭,就觉得疲惫不堪,他闭上眼,很想睡了。
韩笑又仔细看了看,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按嘱咐去办了。待她把药方交给陆英后回转,一进屋,就见聂承岩一手握着拳,拳头放在心口上。韩笑知道,在那拳心里,定是握着那对耳坠子。这么暴躁乖僻的人,不知被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芸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韩笑轻手轻脚走进去,把文房四宝收拾到外屋来,如此有了笔墨纸砚,她要把她的小破册子记的东西都重新整理抄撰。韩笑磨了墨,又到里屋察看了一下聂承岩,他面容平静,拳头依然握在心口上,韩笑忽然觉得有些怜意,主子这么骄傲要强的人,失去所爱的那种痛苦,怕是刻骨铭心。自己在得知父母意外过世的那一刻,也是顿觉天地失色万念俱灭,若不是还有韩乐需要照顾,恐怕她也支撑不下去。
“丫头。”他忽然轻轻的唤。
“是的,主子。”韩笑正入神,被他一唤吓一跳,赶紧挺直站好。
聂承岩沉默,韩笑以为他不会开口了,却听他说:“你现在可以去看你弟弟了。”他声音里的腔调让她脸一红,好象那背后的意思是快去看你弟弟,别盯着我看。他明明是闭着眼的,怎么会知道她在看哪里。
“好的,主子。”韩笑匆匆往屋外奔,觉得自己很丢脸。她交代了一声守在院子里的陆英、秦艽,然后绕到院后头的小屋找韩乐。走在路上,她忽然想到,每次主子脆弱无助的样子暴露在人前,他就会不高兴。晚上毒症发作,他醒来脾气就很糟,这会他思念故人,显然也不想让她看到。韩笑暗暗记在心里,想着日后有些眼力架,别去犯了他的禁忌。
到了小屋,看到韩乐躺在床上,连翘并不在一旁。韩笑不甚在意,虽然只接触了几天时间,但连翘确实如给她的第一印象似的,很勤快又老实,对韩乐的照顾那是尽心尽力的,所以她一时没在跟前,韩笑并没有往坏处想。
韩乐看到姐姐来,高兴的爬坐起来,张了双臂撒娇要抱。韩笑乐了,顺从的过去将他抱在怀里,这小半日工夫,他倒是精神些了。
“姐,我给你看样东西。”韩乐朝门外张望一下,确定无人,遂从被褥底下摸出张纸来。
“这是什么?”韩笑没看懂,象地图似的,画得倒也算清楚。
“姐,这是云雾山的地形图。”
韩笑奇了:“你从哪弄来的?”
韩乐嘻嘻笑:“我套来的,每来一个人,我就跟他们聊天。有个叫苏木的,还有个叫洪连的,他俩是车夫,总给山里运送病人、药材什么的,对山里的路最熟。他们来找连翘给补衣裳,我就趁机跟他们拉近乎来着。这不一激将一下套,七转八拐的把路线摸出来了。我再跟别人旁敲侧击一核对,差不多画了个简单的图出来。”
韩笑把地图折好,还给他,疼爱的摸摸他的头:“你身子不好,不好好休息,折腾这些做什么?”
“姐姐,这里不比其它地方,其它的宅子我们想跑还有机会,这里山高路险,你上回不是差点被困在树林里出不去吗?我想着,万一在这出点什么事呢,我们做好准备,有备无患总是没坏处的。”他说着,抿了抿嘴,小脸上显出与年纪不相衬的早熟,声音压得低低的:“万一,万一我的病没治好,我……姐姐你就别委屈自己再当仆役了,那什么卖身契你管它呢,到时你离开这里,找个好地方过日子,姐姐这么能干,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都是我拖累了你。”
“傻瓜,乐乐,可不许你这么说。姐姐只有你这么个亲人了,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你让姐姐怎么办,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世上没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这般努力,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的。如今到了云雾山了,有神医先生在,你不许再说泄气话。”
姐弟两个感伤了一阵,又互相鼓鼓劲,韩笑终于问:“连翘上哪儿去了?”
“嘿嘿。”韩乐露了个顽皮的笑脸。
韩笑脸一沉:“乐乐,你又顽皮了?”她这宝贝弟弟总爱欺负老实人,上次就被她撞见他装可怜让连翘背着他满山逛,其实他就是想试试连翘有没有姐姐背人的力气大,把个小连翘累得气喘吁吁的。
“没有,没有。”韩乐连连摆手:“我没再欺负她了。姐,你快去忙吧,地形图我会再琢磨的,你别担心。还有啊,这里好些人都挺有城府的,好多话都咽在肚子里,太不实在了,好象有很多秘密,你自己要多小心。”
韩乐转移了话题,却正是韩笑挂心的事,她原也担心韩乐受牵连,想提醒他谨言慎行,可几次来他都睡了,没想到这没几日的工夫,这机灵鬼自己也看出状况了。
“好几个不相干的人过来看我,我一个小奴婢的弟弟,有什么好看的,怕是他们别有用心。姐姐,有个叫林芝的姑娘,十七八的样子,她打听你来着,看到我真是卧病的,才算松口气。他们总以为我是个病秧子小童,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是,乐乐最聪明。”
“姐姐,反正你小心点。连翘姐说那个林芝是神医先生大弟子的女儿,我觉得她有古怪。”
韩笑也觉得怪,十七八岁的姑娘,又不认识自己,干嘛要打听呢?而且若真是有事,为何不来岩筑寻她,却是找到韩乐试探?她想问问主子去,可那天等聂承岩醒来,却是要开始他生死夜之后的第一次拔针抽毒。
韩笑看着云雾老人与薛松,联手将十多支长针,从聂承岩从头顶到背上,扎了一长排,又运气发功逼毒,整一个时辰,最后聂承岩吐了口黑血出来,这才算是完事。
韩笑仔细看了针的长短粗细,下针的穴位和运功逼毒的手法,全都暗暗记在了心里。这次拔毒,让聂承岩一下子虚弱下来,他一直昏睡,时醒时眠很不安稳。
有些他似醒过来,会唤:“丫头。”这时候韩笑总会大声应他:“是的,主子,奴婢在。”可他再没有别的话,只是叫唤着。
两天后,聂承岩的精神好了些,白英又带着几仆役来了,这次换了一张没有木香的床,所有设计结构还跟原来的一样。聂承岩没说话了,只在众仆搬他上新床的时候大声斥骂他们的粗手粗脚。韩笑在一旁看得捏一把汗,很担心哪个仆役胆子不够大,被骂得吓一跳手一松怎么办?好在每个人都训练有素,稳稳当当把这聂承岩给搬上去了。
挪完了人,白英也识趣的不在这讨人嫌,带了仆役行了礼出去了。聂承岩躺了一会又喊着脚疼,韩笑正在外间收拾刚送来的几套新被单新衣等用品,听着他喊疼急匆匆跑进来。这伺候新主子几天了,韩笑也摸出规律来,一般他铁青着脸咬牙不说话,那是真疼得难捱,如果哇哇喊疼,那是他烦躁想找事。
韩笑有了心理准备,进去站到聂承岩跟前。果然她过来了,聂承岩却没说话了。他脸色很差,喝药喝得伤了胃口,三餐都吃不进什么来,可他每每握着那对耳坠子,逼着自己咀嚼下咽,看得韩笑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这会她站他面前,迎着他瞪视的目光,忽然突发奇想,主子瞪起人来,倒是显得精神了些,然后也不喊疼了,不知道瞪人或是嚷嚷,发泄出怨气来,对治病有没有帮助?都说气盛体强,这些哀怨邪气出了来,不知道是否也能算医理所说的祛邪之道,扶正固本?
聂承岩眼看着这丫头又开始自顾自的走神了,不禁又恼了:“韩笑!”
“是的,主子,奴婢在。”她应得很快。
“院子外头,有没有看到一只红头鹰。”
“奴婢没注意。”
“去找。”
“找到的话要如何?”
“不如何,找到就找到。”
韩笑不禁想,这是否是主子的整人新招?
“主子,奴婢有问题想问。”既然被整了,拿个问题来换总行吧?
聂承岩瞟她一眼,韩笑接着说:“林芝是谁?”
聂承岩转过头来认真看她,韩笑回视,他终于慢腾腾的说:“是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