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演武场院内,除了当值的,其余王府侍卫皆打着赤膊。蒲绍站在最前头,口中呼喝着号子,几十把长剑整齐划一。
十五站在最后,动作略微有些笨拙。
剑在蒲绍手里,一招一势,端端式式。行剑时,流畅无滞,忽往复收。
蒲绍向来痴迷于剑术,每每拿起兵刃握在掌心,那剑柄似乎就和手融为一体。心静,目光灼灼。随风动,向骄阳,舞至酣处,恣意挥舞,乍徐还疾。
他竟能沉醉其中?
十五干脆停下仿效,认认真真的看前方一众侍卫的背影。
尘土随着每一次步伐变动腾起,几十人同时转、踢、挪、震,远远看去腾云驾雾一般壮观。可惜,十五身在其中,这“云雾”甚是呛人。
打了两个喷嚏,收了剑溜到不远处树荫下,藤制小几上有小厮们预备好的大壶凉茶。
剑法,在璇玑营也曾修习过,但与庆南王府侍卫们学的,天差地别。
没有漂亮的姿势,没有所谓起式收式。说白了,没有花里胡哨,只剩精简成三个字:劈、刺、斩。
十五从旁拎过一只稻草扎成的人型靶子戳在地上。按照刚才所见比划了两下,终究不得要领……垂头看着手中长剑。
忽然剑起,一撩一劈,稻草人斜斜的断成两半。
“你这是什么招?”
十五回头,是阿海亮晶晶的眼睛。
“没有招,乱砍的。”
唉~~他真是不擅长剑法啊。
师傅曾经说过,当一个刺客不得不拿起刀剑与人正面硬拼时,这个刺客,已经败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里,沈聿枫坐在竹林下叫他:“把你的剑借我用。”地上扔着几根断裂的竹子。
十五递过去,沈聿枫接了抽出佩剑,右手提着有微微的颤抖,“我,连剑都拿不稳了。”言语间一股不可忽视的悲伤,竟不像往日那般做作。
勉强抬起手腕,剑身乱颤。沈聿枫憋着气,试了又试,仍旧稳不住。十五眼见他双目微红,脸色煞白,这就是要跟自己较劲到底。
“你怎么不试试用左手?又不是双手都废了。”
沈聿枫冷笑:“左手?从头练起么?”
十五也学他冷笑:“总比彻底废了的右手强。”左手,只要吃得辛苦,总会一日比一日强。右手,就算用得出绝世剑招,砍出去像团棉花,有个屁用?
沈聿枫咬牙切齿:“庆南王这混账!断我手筋之仇不报,誓不为人!”
十五也咬牙切齿:“你来偷人家东西,断了你手筋也是活该。”
“你这走狗!”沈聿枫大怒,提着剑就来砍。
十五就站在原地,看他举剑,软软的劈下来,不耐烦的挥了下手臂,格挡开,耻笑:“原来夕醉楼盛产棉花剑。”
其实这沈聿枫功夫真不错。
下午轮到他当值,站在庆南王书房外扮桩子的活儿很滋润,可以随便胡思乱想,或者什么也不想。发呆,对于十五而言很舒服。
直愣愣的盯着院子里的花草,一向紧绷的神经可以放松。有人说喝酒解乏,有人说眯一小觉舒服,其实,十五认为,能时不时的发个呆最舒坦。
可是总有人不让他如愿。
比如荣敏。看完了书就喜欢叫他进去,东拉西扯。璇玑营,他总是好奇的。
“你的激将法使得不错。”
十五:“属下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有侍卫来报,沈聿枫摔了一屋子东西,现在在院子里拿着根竹子练剑呢。用的是……左手。”
“属下还是不明白。”
“又来装傻?”荣敏抬起眉毛,这是警告的表情。
“属下不懂激将法,仅仅是惯例的每日一耍。”
“耍?”
十五静静的微笑:“耍沈聿枫。”说完就皱眉,他又多嘴了。
荣敏误会了这两条皱起的眉毛,抚掌大笑:“你终于想到其中微妙了么?”
刺客甲的脑子彻底混乱了。
庆南王负手而立:“云城夕醉楼不仅在江湖中地位超然,名下更有西南最大钱庄,可谓富甲一方。自上任老楼主过世,楼中就分两派。一派支持现任楼主贺云天,一派是老楼主的旧部支持沈聿枫。”
转头看着十五微笑:“有人用尽手段,只为招揽沈聿枫投诚,其意便是将夕醉楼在西南的势力划归为己用。可惜了,老楼主英明一世,却只有这么个冲动不知利害的傻儿子。”
十五见荣敏停了话头,直直看着他,只好故作高深点点:“原来如此。”到底“如此”个甚?他也不知道。忽然觉得,这侍卫也不好干啊……
荣敏很满意,继续道:“爪子伸不到南域就拐个弯往旁边抓,我怎能允许他将我南域周边逐一击破?现下扣住沈聿枫就是卖给贺云天一个大人情。穆子规嘴上说奉了楼主之命来接人,笑话!我看他是另有人指使才对……”
“哼!”此时已接近自言自语:“他们在京城中窝里斗也就罢了,非要惦记上我的地盘?算盘打的真响,我怎能让别人轻易如愿以偿?”
“是,王爷俊杰。”十五已经抓到当侍卫的要领了。
“我听蒲绍说你在院子里布置了许多机关?”
“是。”
荣敏很欣慰:“做得不错,值得嘉奖。”说罢便吩咐人拿来一块玉佩,“看你全身上下也没个玩意儿,随便带着玩玩儿吧。”
十五接了,“谢王爷赏赐。”
“带上。”
“……王爷赏的,属下不敢随身佩戴,恐怕磕了碰了。”这种零七八碎他才不带呢,太累赘,当差时万一刮在哪儿还不够耽误事儿的。
荣敏哂笑:“小玩意儿,不值什么。”说着拿过来亲手替他带上,手指在腰带上穿过时顿住:“腰力别着什么?这么硬。”
“暗器。”
“拿出来给我瞧瞧。”
明晃晃的一排精钢飞刀。
拿起一把细看,荣敏掉下脸子:“在奉州的窑子里偷听的也是你吧?”
“是,王爷俊杰。”
荣敏气结:“你给我记住,只要在王府一天,你就是我的侍卫。李赞不是说你的任务只是保护我的安全么?那你就好好的护着我吧,掉一根头发都不行!”
十五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下,拱手行礼:“梳头掉的算么?”
每次路过他曾经种过的那一小片萝卜田,十五都会感慨一番。
潜伏在南域当茶农时,他最喜欢在每天清晨起来观察他那小破院里的几畦蔬菜,绿莹莹的挂着露水,那颜色无比娇嫩,看着让人心情大好。
可惜啊,王府里这么多空地,到处都是花花草草。虽然漂亮,但漂亮又不能吃。太可惜了……
迎面碰上伍伯,十五行礼:“老伯好。”
伍伯翻了翻眼睛:“奸细!”
十五抱拳道:“上回来是奸细,这回是侍卫了。老伯,我之前种的萝卜呢?”
“吃了。”
十五眼神一凛:“被,谁,吃了?”
“翠翠和蒲绍吃的最多。”
十五抿紧嘴角:“多谢老伯!”
晚膳时,蒲绍眼睁睁的看着十五从他碗里夹走了两块肉。
“喂!你干嘛?”
“你,吃了我的萝卜。”刺客甲阴森森的。
旁边一个小侍卫立刻从碗里夹了块肉放进十五碗里:“我、我也吃了……十五哥,你莫气。”
另一个也递来一块:“我、我也……”
十五的碗里陆续多了很多肉。
太阳落山鸟归巢。
十五也回到了自己的窝。进屋时,没听到隔壁有任何声响,摸进去,桌上摆的饭食颗粒未动。
叹口气,转到后院,从树上解下踩了机括被吊起来的人:“真笨!”
沈聿枫揉着脚踝:“背我回屋!你这绳索上涂了什么麻药不成?一条腿都没知觉了。”
十五拎起他扛在肩上:“你想跑?”
“你才想跑!有一只受伤的鸟儿掉落在花丛里,我想捡起来养着,结果……”突然重重捶了十五的后背一下:“你属耗子的么?到处挖坑!”
刺客甲惊觉,自己怎么把后背留给别人了?如果刚才沈聿枫手里有兵器,他岂不像案板上的猪肉任人宰割?
沈剑客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双手乱抓之后才发现那刺客竟将他横着抱在怀里:“放开我!”
十五大步走进东屋,到床前“砰”的一下把像只猫一样乱挠乱扭的剑客扔在床上。
沈聿枫按住胸口粗喘:“你要干嘛?”
这话问得十五一头雾水。他能干嘛?殴打他一顿?
“鸟儿呢?你不是要救小鸟儿吗?”
沈聿枫别过头:“死了,我够不着。”
“那……我拿去喂蛇了。”
“你……你!你这个冷血无情卑鄙无耻阴险下流的混账东西!你!”
十五冷笑,抓起枕头砸在沈聿枫头上。
世界,安静了。
南域的枕头,都是竹片编的……
早起早睡精神好。
十五觉得自己变懒了。尤其是最近,庆南王府的好吃好喝外加每日站桩子,闲得他浑身长毛。王爷到是经常叫他过去说说话,但自从他掌握了“侍卫秘籍”之后,答话也不用费脑子了,只是:“王爷俊杰。”,“王爷英明。”,“是!属下明白。”再多了:“请王爷解惑。”足以。
那一日有两个留山羊胡子的门客先生来回报,茶乡大旱。荣敏立刻吩咐人去联络了官府水利司,第二日就有工匠被派出去引水。
但荣敏到底不放心别人,“那些人怠惰成性,等他们真干完了活儿,只怕茶树也伤了。”死活就要自己带人去监察。
十五拦了一回,被三言两语堵住话头。
庆南王挑着眉毛瞪他:“我不是有你保护呢吗?走!同去。”
又来了!
面对这个执拗劲儿上来八头牛也拉不住的王爷,十五只能妥协。不过此番出行,申请隐在暗处,不用直挺挺的跟在后头迈方步拉架势,某刺客还是很满意的。
盛夏之日,隐在荫凉的树冠里,虽然稍嫌闷热,但从叶子缝隙间看蒲绍等侍卫晒得满脑袋冒油,果然心情大好。
茶乡远离江河,灌溉都是靠引水渠,现下阿福江水位极低,不用说灌溉,许多鱼塘也都受了影响。
水面热,水层浅,很多鱼塘都出现了泛塘。大批的鱼儿活生生憋死,那些渔民唉声叹气的捞出来扔掉。
好在,茶乡在许久之前就另设一条低位引水渠,是老祖宗防着大旱留下的好东西,赶上涝灾之年还能用做泄洪。
平日这条水渠都是以土方夯实闭合的,轻易不去用它。只因开了这些低位水渠,几处茶乡可解燃眉之急,再下游的农地可用之水只怕更少了。
荣敏亲自带人监理,怕的就是工匠无知一味放水。在这种时候不能可着一处来,两下里兼顾着,茶园少喝一口,匀给农地些许。
虽然有小厮举着小树冠般大小的罗伞,但八月南域,如火骄阳。不片刻荣敏也是一身大汗,脚下的土地好像蒸屉呼呼的往上窜着热气。看远一点的山坡,茶树都失去往日翠绿。
无风,烈日。
整个世界静到极致。十五忽然涌起一丝不安,一种直觉,一种本能告诉他,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两丈远的地方,有荣敏的背影。华服锦衣,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就在此时,斜后方后破空之声顿起,十五由树上一跃而下,左袖一甩只听“当!”的一声……不好!这是声东击西。
“蒲绍!”
侍卫头子不复平日木讷,长剑出鞘,竟是反应极快,“来者何人?!”
“夕醉楼,贺云天。”
这都是什么毛病?很喜欢报名字么?十五在心里暗笑,你说话,就捉到你!飞刀再起,左右开弓。
“好身手!”一名红衣青年挥剑格挡,“在下来寻师弟,请王爷行个方便。”说话到是直来直去。
嗯?沈聿枫不是在王府么?十五压下心中疑问,悄然换了藏身的草丛,寂静无声。
“你师弟不在这儿。”荣敏淡然回答。
贺云天大笑:“我晓得!但他的解药还得麻烦王爷高抬贵手。”
哦~怪不得沈聿枫动不动就全身乏力……十五默默的想,庆南王真阴险。
“贺楼主,我关着他于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又何必多事?”
对啊对啊,这姓贺的没事找事啊!十五升起一股好奇,轻轻拨开一线蒿草去看,只见那红衣贺云天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多岁,窄脸,淡眉狭长眼,笑时嘴成一线,不笑时嘴角向下——传说中的苦命脸?
“王爷说笑呢!我们楼里有啥子冲突自然有家法。小枫从小与我不合是真,他跑去给别人当狗腿也是真,但他被人欺负了关起来当雀雀养着就让老子很不高兴喽。”
十五微笑,不愧是沈聿枫的师兄啊!那俊俏剑客自诩笼中鸟,他师兄就说他被关起来当雀雀养着,所谓心有灵犀?有趣有趣。
荣敏也笑了:“怎的?你想把他捉回去当雀雀养起来?”
贺云天一抖长剑:“我养他作甚?不要废话,赶紧拿解药来。”
“我若是执意不给呢?”
乱战。
夕醉楼这次是铁了心。除了贺云天,四下里又冒出来七八人。
论数量自然是王府侍卫占上风,但这些江湖中人个个武艺非凡,混战片刻,优势立显。蒲绍和几名功夫上佳的还能抵挡,稍微差一点的几乎变成人肉沙袋。
“保护王爷!”蒲绍高喊,手中长剑挥舞。
十五在乱局中一直盯准贺云天。这个人,还未出手。刚才他能格挡开自己并发的两把飞刀,绝非等闲之辈。
此时蔡廷等谋士已经看出苗头不妙,蔡先生挡在荣敏身前低声道:“王爷快走,不要与他们纠缠。”
就在此时,贺云天出手了。
剑出鞘,如长虹贯日。
荣敏一震,好快!
蒲绍大惊,无奈被人缠住无法脱身。
阳光下,贺云天的剑尖儿泛着寒光,一双细长眼如鹰隼。
突然,蔡廷扑倒在一旁,一个人影挡在了荣敏面前。
剑尖停在荣敏面前三寸,穿过一只手掌,那手,已攥成拳。
生死一线之时,荣敏眼前只有十五的背影。他头顶的银簪,他掌心穿出的剑。
血,顺着手腕蜿蜒而下……
十五与贺云天之间隔着尺余,能看到对方眼仁儿里的狠。
“你是何人?”
“安大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