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原本对贺云天诸多防范,只因在他所见过的人中,从没有谁能前几天打打杀杀在一处,过几日就勾肩搭背的。
贺云天就是这么一个人。
按他的话说:“打也打过了,我砍你一剑,你捅我一刀,两清。能跟我打个平手,只要人品不坏,以后就是好兄弟喽。”
而且,这人也直爽。
王爷不过一句场面话:“贺楼主如若不嫌弃,就在我这破破烂烂的小王府中多盘横几日,也让本王有幸带楼主游玩一番南域的风景。”
结果人家就住下了,而且大马金刀的招来十几个从云城跟过来一直等候在城中客栈的帮众。
“王爷真知我心,南域这个地方,美得很,早就想来耍耍。”眉毛一翘,微微有些向下的嘴角带出一副猥琐样,“只不过王爷这般俊俏怎的府中没有女眷。”
荣敏微微一笑,拉起站在身旁替他打扇的林梦卿的手,作势细细端详那五根洁白修长的手指:“楼主没听到传言么?我不喜欢女人。”
贺云天一愣,而后继续一脸坏相:“好花样!”
荣敏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握着林梦卿的手,来回抚弄着那秀气笔直的尾指。
贺云天见状抬了抬眉毛。
那个俏生生好似女子的林公子面色微红,拿着扇子的手也悬在半空,微微的轻喘在贺楼主听来却是打雷般惊悚。
了不得!果真男人和男人也可以耍在一起的么?啧啧。
一歪头,看到在不远处树下守着的十五。
“好兄弟,来陪哥哥再战一局!”说着抄起桌面上的果盘跃出亭子间。
十五掸掸袖口,不以为然:“楼主还要再输些银钱与我么?”想送礼直接说嘛,这人真是。
贺云天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那咱们聊聊天也好。”
说是聊天,基本是十五拐弯抹角的问问题,贺云天像个傻兔子一样往圈套里跳,真是问什么说什么。
这一大通弯子绕下来,十五才知道,原来贺云天真的只是单纯想把沈聿枫抢回去。
“小枫不回去,楼里那些长老就天天跟我念经。虽是被除了名,但毕竟是老楼主的独子,功夫也不赖,人就傻了点。别人挑拨挑拨就送上门去,给一个甜果果就当对方是好人,赞一句好听的,连北都找不到喽。”
“那你可知沈聿枫是如何与刘太傅的人接触上的么?”
十五吓了一跳。许是刚才听贺云天说话太专心,庆南王什么时候站来他们身后都不知道。刚要起身行礼,肩膀被王爷按住。
“你别动,这片树荫下到比亭子里还凉快些。”说着推了推他,“往旁边点,我也坐下。”
“属下不……”
“别废话!站了这么半天,赶紧都坐下。贺楼主是江湖豪杰,有他在,王府里的规矩自然无需顾及。”看十五还有些犹豫,干脆拉着他的胳膊往下一拽,“王爷的话也不听了?蒲绍,你也过来坐坐。”
十五和蒲绍对了个眼神,见侍卫头子点头默许,这才一起坐定。
林梦卿此时也跟了过来。见王爷,贺楼主,侍卫长蒲绍以及十五都席地而坐侃侃而谈,这副豪爽派头让他也跟着心里一动,笑道:“天气虽热,地上还是潮了些,我去拿张席子来垫着岂不是更舒服?”
又问荣敏要不要上些茶水点心,又问过贺云天可要试试南域特有的肉粽,“用今年新下来的糯稻,裹了火腿调制的五香味。”
贺云天爽朗一笑:“好!”
荣敏吩咐:“多拿过来些吧。”他记得十五也爱吃粽子。
那边林公子带着几名小厮自取准备,这边贺云天接着刚才岔开的话说道:“怎的跑出来个刘太傅?不晓得,没听说过。”
荣敏略一寻思,又问:“沈聿枫离开夕醉楼之后有没有跟云城郭氏的人来往?”
郭氏,夕醉楼的宿敌。
提起这一档贺云天就恨得牙痒痒,“可不就是让郭氏拐跑了?如果没有我,他就是夕醉楼的楼主,楼里多少兄弟挺他,结果这么个身份跑到郭家去,真是丢尽了我们夕醉楼的脸面。”
果然!
荣敏面上不动声色,言辞间却是顺着这个话头一路问下去。
正巧蔡廷和穆子规经过,贺云天喊了一声:“傻鸟!你过来与王爷说说清楚,那些生意上的我说不好。”
于是树荫下四人变成了六人,蒲绍和十五要站起来让地方,荣敏还是拦住了,“咱们今日不计较身份,自当是好兄弟闲聊,不要弄得那么拘束。”
蔡廷亦笑着说:“甚好。”
十五却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树荫虽大,但人都是挨着坐,他也不好挪动。左边的膝盖顶着贺云天,这个无所谓,右边的腿紧贴着庆南王,这可就苦了。
不敢放松气力,一直较着劲。王爷是金贵人,他很怕自己那铁膝盖给这金枝玉叶顶个窟窿。这,简直比蹲马步还累!
偏偏穆子规与贺云天都是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一时提到沈聿枫出走后给夕醉楼买卖带来的损失,被唤作“傻鸟”的穆子规更是激动。
那一笔笔,一项项原本是夕醉楼的生意全被郭氏仗着与官府交好强取豪夺,真是提起来就要掬上一把男儿轻易不流的辛酸泪。
十五突然觉得他们很可怜,而自己竟然还利用解药敲诈了人家一大笔真金白银,罪过!
“放松一点,你总绷着不累么?”
耳边忽然传来庆南王的声音,紧接着右手手背上一热,“别用这只手撑着,坐不住靠我身上便是,无妨。”
正巧林梦卿取来了席子,身后还跟着一大串小厮,竟是抬着矮几来的,更有各色零食小点。
一时间众人站起身,让奴才们铺设。
一张大竹席,长条几上果盘四色,零食八样,凉茶米酒一应俱全,还有一大盘鼓溜溜的粽子放置在中间。
林公子笑道:“贺楼主也尝尝我们南域的好米酒,这是王府自酿,喝多少也不上头。”公子今天心情格外好,又很为自己想得如此周到沾沾自喜,更在听到王爷的夸奖后飘飘然。
众人再次入席,林梦卿乖巧的剥了一个粽子,抬手刚要递给庆南王,却见荣敏也是剥开一个放在十五面前。
“还记得去年你在这儿掉粽子假哭么?”
蔡廷现在已经变成了穆子规的倾诉对象,蒲绍也抓住这难得的机会聚精会神的与贺云天切磋剑术,桌上已然分成三拨人,各聊各的。
十五没想到庆南王竟然提起旧事,再一想当时自己废了好大力气憋出的眼泪,不由勾起嘴角:“记得。”
“那我问你,你这回好好跟我说。你真有一个姐姐么?”
十五叹了口气:“有,不是亲姐,但比亲姐对我还好。”他入营时红姐是仅剩的两名女刺客之一,他的针线活计就是红姐手把手教的。还有那些看似没什么,但却贴心的照顾,十五心里早早就把她当成亲姐姐了。
“过得很苦?”
“是,所以王爷赏赐的金子我都给了红姐。”
荣敏没有问这个红姐是什么身份,他只看到十五神色间恍惚有转瞬即逝的一丝凄然。侧面看,他的眉心微微皱着,腮帮子绷紧又松开,来回几次。他觉得,他甚至能感觉到他内心的那种苦涩。
突然攥住他的手:“你要是以后能一直在南域,把这个红姐也接过来吧。”
十五一震,“不能。她……不能离开京城。”
荣敏了然,轻笑,凑到他耳边说:“这有什么难的,我给李赞写封信,大不了我这庆南王府把璇玑营所有退下来的全接了。”
十五眯起眼:“有阴谋!”
荣敏往旁边一歪挤了他一下:“顽皮!”
整个桌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林梦卿僵在嘴边的笑容,还有他在掌心攥得稀烂的粽子。
自初一和初八走后,贺云天等人留宿的第五日。
一清早,十五就拿着一个小纸包和一束新鲜的薄荷叶来到夕醉楼等人居住的偏院。
贺云天已经醒了,在院子里一套剑法耍得行云流水,飞沙走石。
“小兄弟这么早来了?今天不是要出去游玩么?”
十五托着纸包给他看:“白芷,已经焙好了,熏着用的。”又举起薄荷叶:“实在难受了就用这个敷脸。”
“???”
十五微微一笑:“那天穆子规给你擦脸用的手巾,是庚王府管事给他的,上面有一种药叫‘五日成仙’,今天是第五天。”
贺云天挠了挠下巴:“五日成仙?”
十五戳了一下他的腮帮子:“痒痒么?”
贺云天只觉被十五手指按过的地方奇痒无比,大怒,长剑一挥:“龟儿子!你给老子放滴啥子哟!”
“不是我放的,是咱们互换解药那天,穆子规用韩澈的手巾给你擦脸时下的药。”
贺云天扔开长剑,两手并用在脸上抓来抓去,怒吼响彻云霄:“傻鸟!!!”
荣敏坐在偏院堂屋里,惊讶的看着被白芷熏出来的一团白烟笼罩着脸的贺云天。
“十五!怎么回事?”
“回王爷,这是李大人手下管事跟贺楼主开的玩笑。”
贺云天在烟雾里大骂了一串云城方言后,“啥子五日成仙?痒死老子了!”随着他每说一个字,那团烟雾就被吹散些许。这让荣敏终于看到那张起满了小红包的苦瓜脸……
“噗!”
十五赶紧咳嗽了一下替王爷掩饰,“贺楼主,你不觉得现在被烟雾环绕的感觉很像成仙了么?这药又是在第五日发作,所以……”
“痒的难受!还有没有啥子办法?”
十五从水盆里捞出几片薄荷叶,“敷在脸上,会舒服很多。”
穆子规赶紧勤儿勤儿的凑上去给他们楼主贴叶子,结果被贺云天一脚踹飞,“就是你个傻鸟乱用旁人东西!滚!给老子滚!”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苦瓜脸成功的隐藏在了绿绿的薄荷叶后。
荣敏:“嘻嘻嘻!”
十五无语了……默默的退出了堂屋,在回廊里发现蹲在地上挠头的穆子规。
“别发愁了,再熏一个时辰就好利索。”
穆子规歪头瞪了十五一眼:“你们璇玑营没有一个好东西!”
十五冷笑:“彼此彼此,如果我们的毒药不需要两层来解,我到现在不还是被你们害成废人一个?”
穆子规哼了一声。
十五这几日总跟在荣敏身边,也把那套真真假假的虚头八脑学了个两三成。假笑:“说起来,如果没有这阴差阳错的黑吃黑,也就没有后面您跟蔡先生聊的那些合作啊。”
“到也是……”
“穆大侠。”
“嗯?”
“能否为在下解惑?”
“嗯,但说无妨。”
“为何你们楼主要叫您傻鸟?”
穆子规随手从地上抓了块砖头摔过去:“滚!”
“滚!”
李赞从容弯下腰捡起被摔在地上的奏折,“皇兄,此案不能再拖,否则激起民愤后果不堪设想。现今北疆虽琉国来犯,但有聿启山将军挂帅,阵前又有筑北王的骑兵,太子出征大可不必。这个节骨眼儿上他走了,反而欲盖弥彰。”
“欲盖弥彰?你好大的胆子!”
李赞没言语,只是默默的将手中奏折再次呈上。唤一声皇兄,“奉州运河段工程银亏空,南域加征茶税银。这,都是刘太傅一党所为,现今证据确凿。太子近臣多有牵扯其中……“
御案后的皇帝忽然冷笑:“所以你就把刺客派到了太子身边?”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李赞顿时脸色煞白,紧紧咬住下颚。
皇帝缓缓抬起手,拿过案上一只方匣子打开来。
此时李赞已忘了礼仪避讳,直直的盯着那只手,一枚小小的铜质腰牌彻底撕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皇帝把玩着这枚腰牌,背面刻着一柄小小的匕首,这在璇玑营里代表着刺客。探子,是燕子。那匣中除了腰牌还有银簪,尾端的番号——三十。
三十儿年纪虽小,但从未后悔当一名刺客,更不畏惧这刺客的下场。
璇玑营于他来说,是家。家里有兄弟,有面冷心热的二叔,有疼他的十五哥,有耍着诡计收拾朝中败类的李大人。
“既然你喜欢扮成小太监混在宫里,不如今日我彻底成全你,如何?”
三十儿一笑:“有劳。”
十五哥常常说他行事毛躁,脾性也不够稳当。可不是么,如果他再小心一点,再谨慎些,也不会被人捉住了吧?
“嘴还挺硬!早就听说你们璇玑营的飞刀如何如何,不如就用你们的家伙事儿与你家小兄弟做个了断。”一把薄而锐利的小刀在烛火下熠熠闪光……
三十儿猛的咬紧牙关!脖颈上绷起青筋,紧闭的嘴唇封锁了咆哮和怒吼!
一滴汗流进他瞪得圆圆的眼睛里,眼皮跳了一下。又一滴,再一滴……
嘴里有股腥甜的血味。
三十突然笑了起来,震动着胸腔:“呵呵呵呵……”
行刑者向后退了一步,看着眼前这个嘴角溢出鲜血的刺客,毛骨悚然。他!笑什么?
这一丝丝甜,勾起了三十儿美好的记忆。
十五哥给他买的芝麻糖,也是这般的甜……
“李赞,父皇将璇玑营令牌赐给你的时候是如何交代的?你,还记得么?”
李赞走上前去,伸手拿过银簪慢慢的摩挲着,“皇兄。”抬眼时向来神采飞扬的眼中阴沉沉的:“把我的刺客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