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种无赖和适当的运气配合下,庆南王不到一个时辰几乎把桌面上的钱赢了个精光。
众侍卫无不蔫头耷脑,但没人敢叹个气给王爷听。
荣敏得意洋洋的命跟着的小厮用笸箩把钱都收了交到账房去,临走还拉下脸:“这就是嗜赌的下场!十五,走!”
俩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又走出二十多步,只见王爷招来贴身小厮吩咐:“去告诉总管,过三日给每人发一封二两银子的红包,就说是稻香节的赏。”
小厮应了赶忙去回总管。
十五心想:王爷不错,先晒这些人几天,让他们长长记性再发出去一份红包收买人心。唔,果然与官场上那套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儿是一个套路。
虽然佩服,但他觉得这样很累。主子奴才互相算计,各种暗示各种敲打……还是璇玑营好啊~李大人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就是阴森森的让人发毛。
天色刚刚暗下来,各房里逐一点起灯火。
王府中除了虫鸣,静悄悄的。西边还有隐隐约约的晚霞,上弦月爬上天边,像一弯虚虚的烟。雨花池中的睡莲虽然已经半闭起花瓣,但仍有幽幽清香随晚风浮动。
十五深深的吸了口气。
荣敏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陪我坐坐。”
也不招呼小厮伺候,眼看着就要直接坐在池边的石椅上,十五拦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条手巾铺着。
荣敏低头看了看,突然笑起来:“这不是去年我赏你的手巾么?还留着呢?”
十五愣愣的答道:“是,还没用破。”
荣敏不笑了,僵着脸。
坐了一会儿,十五一直琢磨着要不要把刚才看到的跟王爷提一提,但又怕是自己太多疑,憋了又憋,还是说了。
“王爷,我刚才见阿海掷骰子,手法很精妙。不知这阿海的来路,府里查过的么?”
“总管应该查过的。”
十五正色:“属下认为,还是再查一遍的好。”
荣敏本想按着他历来的风流调子反问“这么紧张,担心我啊?”,但一想十五那种完全不解风情的德性……还是算了。这家伙是石头变的么?
“你去查吧,他爹娘都在府里,还有他二舅三姨。”
十五尴尬了,“咳,原来是家养的。”
荣敏:“嗯,不是野的。”顿了顿,旧话重提:“如果李赞迟迟不来信,你就留下给我做侍卫吧。”
“是。”
“你答应了?”
“只要李大人没吩咐。”
“……璇玑营是怎么个制度,我就想要个人罢了,谁说了作数?”
“李大人。”
“能买一个么?”
“回王爷,我们不是家养的,不能买卖。”
果然是越得不着的越抓人心肝!
荣敏决定,这个侍卫他要定了!不给就赖着,反正不让走,他中意的,想让他放手?还没这个先例!
第二日要去雨树县,临行前特意吩咐了管家,凡京城庚王府来信,一律截住就地烧了,“无论谁问,打死你也不能说!”
大管家弯着腰,“是!打死老奴也不说!”王爷啊王爷,多少年没见你这样子了,上一次还是十二岁上偷了大公主的猫儿时这般吩咐过,好怀念啊~
雨树县骑马一日可到,图舒服坐马车则需在中途休息一晚。
十五原以为庆南王会坐车去,没想到这看起来又俊俏又金贵的王爷竟然骑术很好,而且颇经得住折腾。
雨树县是因所在地一棵大树而得名。传说很久以前南域大旱,连井都枯了,所有人都逃难到有水喝的外乡。
其中有一对兄弟,爹娘早死,只有兄长独自拉扯着弟弟长大。逃至雨树县时,弟弟生了一种怪病,全身火热吃不进喝不进。哥哥就一直背着他,走到这棵大树下,哥哥将弟弟放在荫凉处休息。
哥哥实在是累了,便睡了过去,梦中见弟弟向自己走来,哭诉他这就要死了,兄长还在酣睡。哥哥猛然惊醒,果然弟弟已经气若游丝。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
十五抽动了一下嘴角,听着王爷声情并茂的演绎,还得和众侍卫一同做出崇拜期待状:“然后呢?”
荣敏捂着胸口:“我愿意一命换一命,求老天爷救救他吧!”又回归正色:“于是这棵大树就开始滴滴答答的掉落甘甜的水珠,那些水珠流到弟弟嘴里,弟弟就活了。后人都说这是真情感动天,于本王看来,定然是树叶汇聚了早间的露水滴下来的。”
“王爷英明!”
“王爷俊杰!”
十五抬头看了看这棵“兄弟神树”,树冠极大,树干足有五人抱,密密的树叶,错落的枝桠,真是个埋伏藏身的好地方啊!
心中一动,绕到一面无人处手脚并用攀爬而上。往下看,透过枝叶能看到庆南王的头顶。
微微分开一些树枝向远处眺望。一望无际的平原田地夏稻刚熟,有农人在田中收割,大片金灿灿的稻穗被风卷动得层层荡漾,农人戴着的一顶顶草帽就像稻海中的小船,随着他们收割的动作起起伏伏。
雨树县是进入南域官道的必经之路,按说,理应买卖繁荣才对。却无奈小小一个县被一分两半,各种苛捐杂税之多令人咋舌。是以当地人宁可执拗于耕种,也不出来开店做生意。
“十五呢?这么一会儿工夫跑哪里去了?”
十五刚要应声,眼尾却扫见官道上一匹快马疾奔而来,看骑手的姿势不像普通人!立刻扣了两把飞刀在手心,不错眼珠儿的盯着。
庆南王等人的马匹以及跟来的小厮侍卫全聚在树下,人多马多,又都专心去听王爷讲故事(或是专心去拍王爷马屁?)。一时照顾不到,有两匹马溜达上了官道。
来人急拉缰绳,“谁的马!休要挡路!”
十五伏低了些仔细观察。
蒲绍上前道歉:“我们一时说笑聊天没看住马儿,还请这位兄台见谅。”
骑手可能是已狂奔了大半天,灰头土脸的嘴角儿都干了。见蒲绍等人穿着打扮不俗,举手投足间又颇有武风,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等侍卫将挡路的马匹牵走后,刚要拍马上路,突然惊叫了一声:“那位可是庆南王?”
十五眯起眼,全神戒备,紧贴着树干。
骑手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小人是京城庚王府信使,有急件交给璇玑营十五。”
荣敏飞快的左右看了一眼:“拿来拿来,十五不在,本王替你带到便是,你走吧!”
刺客甲在树上翻了个白眼。
信使为难的又看了一圈:“这……王爷吩咐此信务必亲手交给十五……”
荣敏不耐烦的一挥手,“蒲绍,把信搜出来!”
侍卫头子立刻伸手揪住信使衣领,旁边有两名侍卫帮着搜身。
信使挣扎道:“小人给王爷就是!”
十五溜下树来咳嗽了一声:“在下璇玑营十五,把信给我吧。”
荣敏用扇子不停的敲击着手心,“你伤还没好利索,不许去!”
十五转身将房门关上这才回道:“王爷,属下在南域保护您是奉李大人之命,这次去云城探查郭氏也是李大人的命令。属下以为……”
“我不管你怎么以为的,李赞不在跟前也不知道你伤势如何就乱下命令。要我说,这里颇有些奇怪。璇玑营不是无孔不入的么?怎的在云城没有眼线么?有眼线为何还要派你过去?你对云城一无所知,贸然去了,能干嘛?”
十五抬头看了庆南王一眼:“属下……第一次来南域时也是一无所知。”还不是一样顺顺利利的混进王府偷了你的布兵图?
“……什么?我没听见,你大点声。”
“属下第一次来南域……”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天高皇帝远,李赞又看不见你到底去没去。信上不就是要探听郭氏的情况么?你也不用去了,我给贺云天写封信。他们夕醉楼和郭氏较劲了好些年,直接问他就是,保证连郭氏家主的小妾长几个痦子都明明白白。”
十五心中一暖。
王爷是真的对他很好。但,那封信上并不仅仅是探查,还有一项刺杀任务。这个,是不能跟任何人说的,那封信也在他看过后立刻烧毁。
十五抬起头,“王爷,属下明白您的好意,但,有些事属下必须亲力亲为。”眼看荣敏要发飙,赶紧又补充道:“李大人信中只说了这次的差事,并没有提起干完活儿就得回京城。咳,属下以为,大人的意思是……差事完成后属下继续留在南域。”
扇子停在手心,荣敏露出少许喜色:“那,说定了,云城的事儿一做完立刻回来。”
十五抱拳:“是!属下遵命。”
这间客栈被王府的人全部包下,外头有蒲绍安排值夜的侍卫,里头是他本人亲自坐镇。
十五在房间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启程。
蒲绍敲门进来,坐在桌边看他打起一只小小的包袱,突然说:“上一次你就是这样走了,这次你还会回来么?”
“会,我已经答应了王爷。”
“你说的话不算数!上次你也答应我会回来。”
“对啊,后来我不是回来了么?”
蒲绍皱起眉毛想反驳,但似乎又确实是这么回事,可又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噎了半天才闷头闷脑的道:“王爷很喜欢你,他与你在一起很开心。”
十五扭过头看他,“你嫉妒啊?”
侍卫头子不屑的撇开头:“我又不是女子,怎会轻易嫉妒别人?王爷对你好也是你应得的,换旁的人,有几个敢赌上生死替王爷挡刀挡剑呢?”
十五坐到蒲绍旁边,拍拍他的手背:“我知道,你就会。”
头子涨红了脸:“这,我……应该的。”说罢,短暂的沉默后,从怀里摸出一小块银子:“突然给你派出去,恐怕银子没带够吧?我、我……先拿去用。”
十五看了一眼,也从怀里摸出一块银子,比蒲绍的大很多:“你看,王爷比你大方。”
蒲绍顿时尴尬无比,伸手要抓回自己那一块,却被十五一把抢走:“我就是炫耀一下,故意气你玩儿的。你的银子我也收了,到时候给你多带些云城特产。听贺云天说,他们那里有各色小吃,南域轻易见不到。”
侍卫头子露出笑脸:“那,多带点啊。”
这个笑容让十五想起三十儿。每次他出外办差事,三十儿也是这样笑着让他多带些好吃的土产回来。
“绍大哥,你跟我说一句‘一路小心,好去好回’。”
蒲绍愣了愣,榆木疙瘩一样的心眼儿突然灵光一闪,小心的问:“这是你们璇玑营的人出去干活儿之前彼此的祝福么?”
十五点点头。
他跟很多人说过这句话,有的回来了,有的再也没见过……
“一路小心,好去好回。”
眼眶就这么酸起来,好几个已经逝去的人影浮上心头。十五压下翻腾的情绪:“多谢!”
云城在阿福江上游,下南域时坐船快,上去的时候还是骑马的居多。
十五昨日下午接到信后荣敏就给他寻来一套驿卒的衣裳,又随便写了封信给云城知事,加了庆南王的火漆印。
他写的时候十五偷看,洋洋洒洒一大篇,全是废话……但字儿还挺不错的。
一路快马,有了这身衣服和信件做招牌自然畅通无阻,更能在路过的驿站休息换马,果然方便得很。
如此三日,终于到了云城。
最后一段路快马加鞭,堪堪卡在关城门之前进去。
将那个废话信件送到云城府衙,又转出来寻了处小客栈住下,一切理所应当,谁也不会怀疑这个操着南域口音的路人甲。
十五洗漱过后躺在床上舒展着四肢。
肩膀还是有些疼的,尽量放松下来,用手按摩着大腿两侧。
今夜他并不打算出去探查,毕竟现在不是他体力鼎盛状态,云城人生地不熟,得打起万分精神才行。
贺云天那里肯定是不能去的,就算这次没有刺杀任务他也不想在干活儿时见到任何一个熟人。他这行当,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遇见人外之人,一旦暴露,平白的给别人添麻烦。
在他还是探子的时候,就有几次经历颇为惊险,好在那时他又瘦又小,十四五的孩子装傻充愣,混一混就过去了。
觉得腿上肌肉放松下来,十五又揉搓着右手那两根手指。这种伤他很明白,如果每日不去坚持按摩,过几年关节僵了肉也会萎缩。
就算他惯常不用右手,但危机时双刀硬拼还是要用的。
不知为何,这次他来总觉得多少有些心绪不宁,所以走之前特意让蒲绍给他找来两把趁手的短刀。这也是在做探子时师傅教的,招式不多,可攻可守,纯是保命之计。
探子不像刺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把探得的消息递送回营才是探子们的首要任务,这,也许就是他与三十儿等一入营就收编为刺客的最大不同。
手掌被揉得热乎乎的,十五翻了个身,左手探在枕下握着匕首。
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探郭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