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押了云城知事,余下繁复的官文通牒自有监察使留下处理。庆南王府众人乘坐贺云天提供的大船向南域顺游而下,之前所用车马另有太守府亲兵和王府侍卫带回去。
蒲绍等几名平日惯常随侍的侍卫并初八十五一同坐船,同行的还有打着“亲自押送罪人赴南域请罪”的贺大楼主。
阿福江上游水面不如南域那般宽广,却是水流湍急景色壮丽。尤其出云城那一段,虽区区十几里,两岸山崖如刀削斧劈,竟似拔地而起。
船上众人聚在窗前又或甲板上观赏,无不啧啧称奇。
荣敏看着眼前这番景色只觉心中豁然开阔,浑身的血似乎也随着拍打在船体岸边的浪花翻腾。南域风景秀美,却是平原居多,少有丘陵绵延亦种满茶树。阿福江下游河道平缓,可泛小舟垂钓……
明亮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那种安逸的景致虽怡神却也让人变得温吞。南域子民多喜安宁生活,过惯了的平静日子慢慢磨平了人的棱角,逆来顺受。
李赞历经此番挫折已彻底归顺二皇子,现如今他们也算是同一阵营的同党了。
二皇子之母陈贵妃族人向来与荣氏交好,他们祖上也曾联姻。是以,支持二皇子似乎是对南域最好的选择。
但太子一党实力雄厚,皇帝对其也是宠爱有加。据说虽刘太傅嚣张跋扈,刘皇后却是个温柔敦厚的女人,可生在这样的家族又有几个是真的“敦厚”?
陈贵妃是南域望族陈氏次女,其族人亦是人才辈出,可论起来终究不敌权倾朝野的刘氏一族。唯一可力转乾坤之处,就是利用刘氏的贪婪将其置之死地……
荣敏忽然微微一笑。
李赞不会想不到他一向的所作所为极易被人当成是亲二皇子一派,毕竟朝中那些蛀虫多以刘太傅为首。二皇子所亲近的大臣,又多是像这回派来云城的监察使大人一般耿直的。
就他所得知的消息中,多少次李赞办案都是借用了二皇子的势力,又或者说,是二皇子利用了李赞铲除敌对?
撇嘴,所谓狗咬狗一嘴毛。荣敏不屑的想:那个人人争破头的破烂椅子,白给他他都不会要!
许是站在甲板吹风久了,也可能是刚才一时晃神盯着江水的缘故?荣敏忽然觉得有些头晕,叫人:“十五。”
蒲绍躬身向前:“王爷,十五与璇玑营来的初八聚在仓里谈事。”
“嗯,让他们好好聊聊也好,吩咐下去,等闲人不许打扰。”
蒲绍应了,抬头看见荣敏的脸色,惊道:“王爷这是怎的了?面色如此苍白?”
贺云天坏笑:“王爷这是看江水看得太出神,晕船喽。”
“胡说!本王自幼就喜好戏水玩耍,水性更是绝佳,怎会晕船?”他在南域就喜欢坐船出游,曾有几次带着府中客卿一同出海,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可能被这小小江面收服?
贺云天上前像只大狗一样探着鼻子嗅了嗅,又把了一次脉,说:“也不似中毒,那必然是中暑。”
荣敏只觉刚才说话这么会儿功夫头晕的更厉害了,勉强撑着瞪了这苦瓜脸一眼:“南域比这边热上数倍,本王也从不……呕……”
有小厮赶紧上来拍着替王爷顺气,蒲绍也急忙去寻蔡先生看看可有什么良方。
贺云天冷笑:“这不是晕船又是哪锅?死鸭子嘴硬。”
十五静静的听初八将当日太子率人前来接手璇玑营时是如何说的,众人是如何反抗不肯束手就擒,李大人怎样默不作声任由众人身陷囹圄,他们最终如何突围一一道来。
初八的情绪很激动,“哼,旁的人是靠不上了,但有朝一日我定要为兄弟们报仇雪恨!”
听他语气中对李大人似乎颇有微词,十五故意加重语气:“一切需听从李大人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听他的?!”初八浓眉一扬:“他都将璇玑营出卖了!”
十五沉下脸:“李大人绝对不会出卖咱们。”
初八冷笑:“初一是这么说,你也是这么说,那死掉的五个兄弟如何解释?李大人如若心中真把咱们当人看而不是走狗,为何如此漠然的看着我们落入虎口?”
十五冷不防反手抽了他一个嘴巴:“你才进璇玑营几天?兄弟?你和死了的二十二他们又有多深的情意在?咱们入营时发过的誓你都忘了?”
“我没忘!”
“没忘最好。你记住,李大人只有一个,璇玑营的探子刺客就算没有这档子事,往昔办差时又死过多少?大人定然是被逼无奈才做出如此选择。必要时牺牲少数保全大家,这是营规第三十条。”
初八的胸脯剧烈起伏,眼眶微红,“那死了的兄弟呢?就白死了么?”
十五摇摇头,“初一曾经说过,如果不是进了璇玑营,咱们这些人里十个有七个得在小时候饿死,另外三个纵然长大了也学不出好。再深的话我不会讲,总之你记住,只要李大人活着一天,你,我,所有人,依旧是他的兵。”
服从。这是营规第一条。
“初八,”十五重重的按了按他的肩膀:“你来的时日太短了。如果兄弟们地下有知,也不会高兴你这样替他们报仇……”
初八突然耳朵一动,一个箭步将舱门拉开。
门外赫然是弯着腰将耳朵贴在门上做偷听状的庆南王和侍卫头子……
“王爷?”
荣敏强忍一波一波想呕吐的冲动,“嗯,你们继续聊天吧。”
十五上前仔细看了看,拱手道:“王爷可是晕船了?”
贺云天此时也溜达着跟了过来,听见十五的话站在旁边偷笑:瞧瞧,好兄弟也说你是晕船,可见英雄所见略同~~看你怎滴说?
不想刚才还打肿脸充胖子的王爷此时却是单手抚额:“唔,确实有些难受。可有法子缓解么?”
见他摇摇晃晃的似要跌倒,蒲绍和十五赶紧一边一个搀扶着:“这似乎还真没什么立时可行的缓解办法。我们先扶您回房躺下休息片刻可好?”
荣敏歪在十五肩膀上:“好。”
贺云天八字眉高挑,一脸的匪夷所思。啥子情况?
荣敏的房间自然是船上最大最好的。桌椅器皿不提,一张雕刻精致的大床即便躺上三人也是富富有余。
十五和蒲绍将荣敏小心扶着躺下,刚要起身却听他说:“躺下更晕了……”那细细弱弱的声调让人心生怜悯。
昨天还威风八面的王爷,突然落得缩在床上小声呢喃。
十五拽出被荣敏拉住的衣袖:“属下去请蔡先生过来瞧瞧。”
蒲绍轻咳一声:“蔡先生也晕船了。这段河道水流急得很,咱们的船虽大却也摇摆不定。适才先生与另一位门客下棋,一时入迷,再抬头就晕了,现也躺着休息。”
贺云天倚着床憋着两片嘴唇儿:“啡啡啡……”
十五一把将他拽了过来,“楼主是云城人常走水路,必然有缓解高招。”
贺云天搭拉着嘴角:“哪有什么高招?直接拎出去吹吹风就好喽,最忌讳关在屋子里。”
蒲绍微怒:“那刚才楼主不早说?”
“你们王爷不承认是晕船,我自当是他中了贼人的毒药。”
贺云天这么一说到把十五吓了一跳,毒药?赶紧拉起荣敏的手腕探查一番,又上前细细看他的脸色眼睑。
荣敏勉强一笑:“刚才是本王逞强了。十五,你就将我再扶出去罢。”
甲板上光秃秃的,自然不能让王爷坐在地上。于是蒲绍带着小厮忙紧忙搬来几把椅子并一张小桌。
荣敏无力的靠在十五肩头,小声说:“其实你亲亲我就好了。”
十五不答,只是默默的扶着他坐在荫凉处。
此时同样晕船的蔡先生也被人扶了出来,陆续又有两名王府谋士也加入了晕船大军,这队伍更有逐步扩大的趋势……
贺云天叼着一只蒸熟的河蟹围着坐成一排打蔫儿的人绕了一圈,嘴里砸吧得啧啧有声:“好可惜哟,本来还想招待众位尝尝特产的河鲜,这江里的鱼虽然腥气些到是鲜的很~”
又招呼船工提来一篓子河蟹并小河虾:“现在螃蟹还瘦,但也吃得。小虾米炸一炸下酒到是很好……”
“呕~~~”有一位留着八字胡的先生率先被这鱼鳖虾蟹的腥臭刺激得双眼一翻大吐特吐起来,贺云天大笑:“对喽,吐一吐就舒服了。”
蒲绍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赶紧命小厮来清理,又让人弄些清水来给先生漱口,自己则亲自替先生拍着后背。
十五看他人高马大却是极会照顾人的样子,一时想起了初一。
他入营时,初一也是这般像亲兄弟一样照顾他……又想起刚才跟初八说话语气重了些,心里很不安。
想着就扭头去看,只见初八也是愣愣的盯着看蒲绍张罗来张罗去。
“在想什么?”
初八低低地说:“虽然大家平日里不怎的说话,其实,营里的兄弟们……很好。”
“嗯,以后你就随我待在庆南王府好生保卫王爷。我相信李大人自会安排好一切,咱们且修身养性,但不能荒废了功夫。到时候大人要用人时……”
初八重重点头:“十五哥,我明白了。”
荣敏闭着眼假寐,其实耳朵支棱得尖尖的。
很好!
原本他并未晕得如此厉害,后来在十五仓外偷听,弯着腰憋得久了才会落得这般下场。不过,既然十五已经定下心来,他就算再晕得厉害些也无妨,值了!
“王爷,你笑得好怪异哦~”贺云天嘎巴嘎巴地咬着螃蟹腿蹲在旁边,一股一股的腥气往荣敏的鼻孔里钻。
庆南王抬脚一踹,中气十足:“滚!”
船行半日,已经过了水流急的地段,夕醉楼的船大而结实,再无任何摇摆。上午被折腾得只想一头撞死的晕船人士也都恢复了活力。
船工人手不够,王府带来的小厮又有限,所以蒲绍就让十五去伺候着王爷,他自己则一直在舱底监管着一应吃食用品,盯着小厮不许偷懒等等的,已然一个老妈子。
十五抖了抖王爷的外袍,先帮他穿上,又理顺腰带。荣敏摊着两只手任由十五为他忙上忙下,很享受这份亲昵的服务。
要不……回去让十五当他贴身小厮算了。
“王爷,你真的会派人去找璇玑营四散的人么?”
还沉浸在十五替他搓背,穿衣,整理床铺,端茶倒水的幻想中的庆南王立刻回神:“当然,只要你想找他们,我就撒出去天罗地网。咱们不用王府的人,用我养在外头的去找,不显眼。”
“营里的人……恐怕不是那么好找的,不如……”
“不行!”荣敏冷冷的拒绝道:“你就别想再跑出去。走一次身上就多个血窟窿,多出去几次再回来就剩个人肉筛子!”
十五手上动作一顿:“属下是想避过一阵风头让初八先潜回京城联络上初一,看看现下的情况然后再做定论。也许李大人就是要将人散开来,方便日后行事呢?”
荣敏神色顿时缓和,“嗯,到时候再议。这次太子一党没能将李赞置之死地,只怕以后有他们头疼的。当然,李赞再想像从前那么方便的使唤你们也难了。我到觉得如若找到那些探子就一起招到王府里来,不发愁吃喝生计,也不用东躲西藏。”
十五正好将腰带打好结,听了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十五替璇玑营众人谢过王爷。”
“无妨,起来吧。”荣敏很高兴他的侍卫肯受他的恩惠,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你不是提过京城里还有些退下来的璇玑营的人么?这次的事可牵连了他们?”
十五摇头:“没有。”
“干脆先让你那个红姐和四哥过来。听你以前提过,看得出心里很在意他们。如今璇玑营没了,虽有你赠予的黄金能度日,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京城里那帮子狗官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被捉到了,只怕生不如死。”
十五一震:“是!王爷想得周全。”
荣敏得意的笑着,“来,亲一个。”
李赞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面前一壶酒两碟小菜。
以前他不爱喝也没机会喝。日日从各地传来的各种消息多而繁杂,那些旁人看起来无甚奇怪的东西汇总到他手里之后,总能在其中摸到蛛丝马迹。
探子们都是很尽职尽责的,但最终费劲思量的人却只有他自己。旁的人,他看不起也觉得靠不住,璇玑营知道的太多,也无怪乎皇上会借着太子的事儿一举铲除!
太子平白的给人当了前锋却浑然不觉?未必。只不过对于璇玑营,父子俩是同仇敌忾。但撤掉璇玑营之后呢?皇上就真的那么中意太子么?也未必。
璇玑营下查贪官污吏,对外戚重臣亦是震慑,按说是一把君王手中的利刃。前几代虽也被诸多忌惮,但都未曾这般被当做眼中钉,唯独到他手里……皇兄,你在怕什么?怕皇太后当年毒杀我娘的事情败露么?
【死者已矣,皇兄,我早就不想再计较了。后宫之中本就从未太平过,只不过我娘……是那些冤魂其中之一。】
【你……真的不?】
【臣弟愿以性命起誓……】
【不,不用!你且容朕再想想。】
璇玑营既然要交,就要交个明白。给太子,还不如直接给皇帝。这么多现成的探子刺客,哪一个不是费劲心血去粗存精?这,是一份大礼。
皇兄,你要是有了一队自己的探子……你还会这般亲近太子么?你还会对我上的奏折视而不见么?你还能包容刘氏到多远?
招人要来纸笔,李赞龙飞凤舞的写下三个大字:添翼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