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快马上京,气候越走越冷。离开南域时只需夹袍即可,至京城时则必须穿戴棉袍手套。
还一个月就要过年,有不少各地往京城送年货的车队,也有不少拉着货物进京指望年前兜售小赚一票过个富足年的小商贩。
十五戴着一副黑兔毛耳罩,双手拢在袖中吸溜了一下鼻子,“我们是奉州往来的客商,车里是我们少东家。”
自有卫兵去检查后头货车上的物品,十五在雪地上跺了跺脚,“这是啥时候下的雪?怎的这般冷?还要查多久啊,小人的脚都冻木了。”
站在他身旁的卫兵翻了翻白眼:“你们奉州人没见识,这算什么?看今天阴得厉害,只怕晚上还有一场好雪呢!你才站了多一会儿?我们见天风里雪里的守着,也从不喊冷喊累。”
十五等得就是这句话,赶紧把攥在手里许久的一只小银锭塞过去:“军爷您辛苦,买杯热酒喝了解解乏。我们少东家身子弱……”
车厢里非常配合的传来阵阵咳嗽声。
那卫兵小头目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子,冲后头翻腾货车的卫兵一摆手:“行了行了,是老客商,放过去吧。”
十五点头哈腰的告了谢,爬上马车一挥马鞭:“驾~~”
城南三里巷,红姐和四哥以前买下的小院儿。按李大人的吩咐,有人会来与他们接应。
十五和初八做戏做到足,先让初一这个假东家屋里歇着,俩人就像惯常伙计一般忙进忙出的卸货。
当初红姐他们选定三里巷就是因为城南聚集了许多外地客商,街市繁荣,出入不显眼,即便有人突然拜访也是正常。
从二里巷一直到七里巷几乎全是这般独门独户有场院仓房的小院儿,他们扮做商人进出简直是再寻常不过,而且这时候选的好,一条胡同里不止他们一户,还有另两户也在卸货。
等他俩把马车安置好,将马匹也赶进后院添足了草料,这才一边拍打着棉袄上沾的灰尘一边推门进屋。
“初一,你真当自己是少东家啦,也不帮把手……三十儿!”
还是那个嘴角挂着顽皮微笑的家伙,翘着二郎腿坐在炕沿儿,“十五哥,你总算回来了。有没有给我带南域的土产啊?”
李赞还被软禁在庚王府,据说皇帝已经心软了,前儿刚招了他入宫,哥儿俩聊了半个下午。
“添翼所?”
三十儿点头:“嗯,现在还没下旨,今后璇玑营更名为添翼所。李大人还是庚王,在户部挂职。添翼所直隶皇帝,令牌,腰牌等等的都要换,庄子上的人全部遣散。”
“那咱们呢?”
三十儿冷笑:“璇玑营的老人已经都被捉到了,现在就关押在刑部地牢。昨儿刚自尽了仨,其中就有赫赫有名的初一和十五。如今摆在明面儿上的只有我一个,只要圣旨一下,以后再见着我记得叫一声公公。正六品呢~”
三十儿的话说得云山雾罩,但十五等人也都听明白了。刑部关着的保不定是哪儿拉来的替死鬼,也许皇帝和太子那些上头的人也都心里有数。
但这代表的是李大人的妥协,他放弃了这项先帝赐予的权利。训练探子和刺客的庄子解散了,纵使外头跑了十几二十个老家伙人家也不以为意。
所谓一人退一步,李赞挂闲职,不许出京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这与软禁也差不多。
初一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多变故,心下必然很多疑问,可看着三十儿眉眼间那份说不清的神态,只是问:“你之前被太子捉到,现在怎会将你摆在明面儿上?他不会为难你?”
三十儿一笑,“都知道我是璇玑营的,但儿子抓着了架不住老子想用我啊。老子有怀疑,架不住另一个儿子保我啊。”
“二皇子?”
三十儿没答话。
这个人身上压了所有人的赌注。李赞,荣敏,聿启山,陈贵妃,也许还有筑北王,还有许多他们不知道的官吏。
当他在二皇子府上养伤的时候,对方那种明显的招揽笼络连避讳都省了。李大人虽然是名正言顺的统领璇玑营,可他毕竟不是权利顶峰上的第一人。
出了事儿,自身难保,璇玑营又算什么?
“干咱们这个差事就是主子手里的刀剑,指哪儿就得打哪儿,但得看是什么人来用。”
三十儿变了,但似乎又没变。
十五静静的看着他坐在炕上谈笑风生,“这次的差事完了你们就自由了。李大人和二皇子都商量好了,明面上应付过去之后,愿意继续过来当差的就去当添翼所的师傅,不愿意的,一人给一百两银子,随便归隐到哪个山沟里,最好一辈子别再出现。”
说着眼角一溜,看着十五:“你是肯定跑到南域去的,我知道。”
羡慕但是不嫉妒。
三十儿心里冒起一股酸水儿。十五哥有个好归宿,但是从此遥遥相隔,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了。
初一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问:“什么时候可以见李大人?”
“现在不行,我就是来传达李大人的吩咐的。修整两日,你们三个去北疆找筑北王,这里有密信两封,一封是你们的差事,一封交给王爷。”
天黑后三十儿才走。
入夜,三个刺客并排躺在火炕上。人人都有心事,但总有先睡着的,比如,初八。
十五听了一会儿,等他的呼吸绵长沉稳之后,慢慢翻过身面向初一,“你什么打算?”
一只手握紧了他的手,但没有人回答他。
十五回握,无言。
三十儿说的有道理,他们是当权者的兵器,但要看谁来用。
捏了捏兄弟的手掌。初一在他们所有人中是知道内幕最多的,所以他想的也比旁人多。他知道,初一有时候不肯跟他多说,是因为不想把他也扯进这个大泥潭。
当一名刺客,让你杀人你就杀,让你偷听你就听,你死了就死了,能活着算你命大。十五从来不去想这些事背后的联系,他见过曾经费劲思量去想的探子,每日里苦大仇深的一副家国天下样儿。
他就从来不想,因为他仅仅是一名刺客。
可是现在他从单纯的“兵器”也变成了人啊。心里有了念想,有人在他胸口脖子上画的圆圈虽然洗掉了墨迹,但洗不掉那份思念。
这次我一定要活着回来……
从京城去北疆,天气愈发寒冷。
临行前一天,三十儿又来过一趟,给他们送来一包御寒的衣服。除了每人一件灰鼠皮的长袄子,十五额外收到一只小包。
拆开来,里头一条白狐狸毛围脖……
“这是李大人单独送你的。”三十儿盘腿上炕,接过那条狐狸毛慢慢摩挲:“大人让我给你们带过来一句话‘活着回来’。”
初一,初八和十五同时抱拳对着庚王府的方向一揖:“属下遵命。”
将围脖又仔细的包好,塞进十五怀里:“哥,你还会回来么?”
十五想了一下,“我会的。”
三十儿使劲眨了眨眼:“有能耐就进宫来瞧瞧我。”
“好!”
北疆,兴图镇。
地势险要且多隘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是历朝的战略要塞。
镇中是典型的山城特色。地势南低北高,落差竟有四百尺。当地人戏称“东西沟、上下坎”,房屋建筑多错落在山坡上下,白天抬头可见苍莽的高山,入夜俯览千家灯火。
有诗云:“昼看山景夜观楼”,说的便是这里了。
十五等人自出关入北疆,一个个都是裹紧了李赞赠予的皮袄。在京城外还说冻僵了脚,在这里的雪地却是动辄踩下去没过膝盖。
既不能骑马也不能赶车,三人行至兴图镇后,就等着五日一趟来往于巴雅城和镇里的雪爬犁。这种东西也只有北疆有,前头十几只狗儿拖着,长长的雪板上可以拉货也可以安放车厢坐人。
十五走之前从三里巷的水缸下头挖出来属于他的那份三十两黄金,这还是在南域时红姐悄悄告诉他的。
有了这笔钱,他们三个就可以充当来北疆收皮子的豪客。
在兴图镇客栈里大口吃着烤野猪肉,十五默默的鄙视了一下璇玑营的刻薄。
从来只有命令,不管走远走近,不管差事要干嘛,营里发给的盘缠永远只有那么点儿。够吃饱,想吃好,想买点土产?您自己贴钱吧。
初八和初一也沾了十五的光。
甚至一连沉默了数日的初一也抓着烤肉撕咬得满嘴流油。
其实他们这些刺客所求的真的很简单……
北疆气候恶略,但胜在有贯通全域的巴雅山山脉,几乎是隔断琉国入侵的天然屏障。冬季天寒地冻,但夏季清凉舒适。
临近巴雅城的山道上,一队轻装骠骑在满地苍茫中驰骋,远远看去宛如一条黑色的毒蛇。黑马黑战甲,这便是筑北王靳子炎的标志。
仅凭双腿夹住马腹,拉弓,利箭在阳光下只一闪就没入被追逐的野鹿脖颈中。
有骑兵迅速上前,也不下马,弯腰一抄,将猎物甩上马背,回头大笑:“王爷好箭法!”
靳子炎勒住奔驰的骏马,眯起眼看不远方雪道上的爬犁车,“八成是个新手,跑得这么快,一会儿弯子转不过去准得翻车。”
真不知是王爷天生乌鸦嘴,还是王爷见多识广,总之这车如他所言,一道急弯后,车上的客人和装载的物品翻了一地,其中一个客人被摔出去三丈远。
“咦?!”
只见那个被甩飞的人凌空一翻,虽然穿的笨拙却不难看出身法轻盈。
十五觉得简直是点儿背到了极点!
这赶车的小子不足二十,一见面就看出是个毛躁的。一路上过雪山时总担心这厮会把他们翻进山涧,殊不知一惊一乍的总算出了山区,偏偏平地翻车!
雪地看着平整,谁知道哪里有块尖石,哪里有道深沟?
被甩出来的那一刹那,十五真想放出怀中三爪去抓一旁的树干,可适才他就看到似乎不远处有一队骠骑,还是不要生事的好啊~
空中提气一翻,斜斜的摔向雪地。
“卟!”
十五就像他种的萝卜一样,大半个身子陷进雪里,齐胸的雪面上只露出肩膀和脑袋还有一双手臂高举,像极了沈聿枫高呼“苍天啊~~”的姿势。
行吧,他摔进沟渠里来了,至少不是摔在石头上,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背后有马匹踏雪而来的声音,十五奋力扭头:“别过来,这里是沟!”
可惜,已经晚了……
“卟!”
一个穿着大毛皮袄的男人从他身后凌空飞来,一脑袋扎进他身前一步的雪沟。十五赶紧挣扎着用双手拉,又拖又拽,期间还被那男人乱蹬的双脚踹中腮帮子一次。
旁边有呼喝之声,但也没人敢过来。栽倒在他身后的骏马也是四蹄儿乱蹬,终于站起时那马鼻子正好顶在十五的后脖颈上。
“咴咴咴~~”
一个倒栽葱的男人在身前乱踹,一匹呆马在后脑勺喷气儿,十五不淡定了……
双手探进雪里抓住那男人的腰带,“听我口令,一二三,起!”
好在这摔进来的男人真有股子蛮力,十五也是会用巧劲儿,挠了半天终于把人从雪中翻出来。没成想,这个满头满脸都是雪的大雪人刚见天日就冲他哈哈笑:“十五!你还敢来北疆的么?”
丧,不是一般的丧!
谁想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傻冒竟然就是筑北王靳子炎?早知道不救他了,让他闷死在雪里算了!当然,这也就是一想……
初一,初八,十五三人换了筑北王府提供的棉袍,团团围坐在炭火盆旁。
地上有厚厚的兽皮,小几上有热姜茶,有各色点心饽饽。
人高马大的筑北王掀开棉门帘子走进来,大喇喇盘腿坐下,取过一块点心塞进嘴又灌了一大碗姜茶,黑压压的浓眉一挑:“说!是不是来找我玩耍的?”
初一看了看几乎捅进他鼻孔里的手指头,默默扭开头:“奉命而来。”
十五由怀中掏出李赞的密信递过去:“请王爷过目。”
靳子炎也不避讳,直接拆开看过,揉成一团扔进火盆,大笑:“好好好,你们三个暂时归我统领,初一和十五我是认得的,这个小子是谁?”
“属下初八,见过王爷。”
靳子炎按住要起身行礼的人,好奇:“你也是刺客么?还是探子?”
“回王爷,属下璇玑营刺客。”
筑北王抚掌大赞:“好!本王就喜欢刺客!来来,改日陪我过两招。说好了,不许耍赖,不许上蹿下跳,不许用暗器,不许挖陷阱。”
初八惊了……“那怎么打?”
靳子炎咧嘴,“你一把刀我一把刀,硬拼。”
“拼力气么?”
“然也~”
初八静静的微笑了。
初一和十五默默扭脸,不就赢过他点儿东西么?这王爷真记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