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十五第一次在北疆过年。
上一次他是和初一同来的,目的很简单,探查筑北王有没有拥兵造反的心思。
十五觉得很有趣,举国就这么两个藩王,一南一北,当初是帮祖宗打天下的两个实力最雄厚的地方势力。
南域荣氏,北疆靳氏。
荣敏曾经跟他说过,“李氏坐稳了江山,当初替他们冲锋陷阵的,纵然有百般好,也不可能千日红。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如今但凡有点动静,你看看,璇玑营都派出来了。”
当时他还轻佻的勾了勾十五的下巴,当然,结局是被反勾了回去,就那么黏黏糊糊的亲到一起……咳,扯远了。
十五有时也很满足。作为璇玑营的刺客,他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而他可能是所有刺客和探子中的异数。对官场斗的秘闻没兴趣,倒是最爱那些高官贵胄们的私人八卦。
比如,某个侍郎和某个尚书之间不得不说的相爱相杀?
比如,某几位同科进士的多角暧昧?
但当他看到某两位当朝大员在古稀之年还羞羞涩涩的老手摸老手时,十五不淡定了……
他问过荣敏,为什么这些人喜欢对方又不说出来,或者明明喜欢男人还会与女人婚配?
荣敏说:“那是心思还不到,或者心思太杂。他们第一想要的,是功名利禄。打着好兄弟的旗号腻腻歪歪不清不楚的,一来可以巩固自己的势力,二来不被人指摘还能满足一份私欲。”
当时十五很好奇:“那你怎么不用这般伎俩满足自己的私欲?我虽然不甚明白,但也知道你把对我的心思这么明晃晃的搬上台面,于你也不利。”
荣敏可骄傲了,挺胸抬头伸出脚点了点地面:“这儿,是我的地盘。我想怎样就怎样,再说,有人还巴不得我们荣氏绝后呢,哈哈哈~”
十五甩了甩头,继续奋力揉搓着大厨交给他的面团儿,他们被叫来帮着准备北方过年自阴历二十三就得吃一顿的必需品——饺子。
上次他和初一来的时候对筑北王府已经摸了个通透。这里和荣敏那边没法比,虽不至于缺东少西,但伺候的人手,吃穿用度绝对差了好几级。
北疆天气寒冷,按大厨的意思,饺子一次要多包些,转着圈摆在草帘子上贮藏在仓房特定的大缸里,上头盖一块布帘子。
“这样到三十儿晚上直接端出来煮了吃,初一初五也不用忙活了。”
大师傅一张胖脸原本还笑眯眯的,忽然看见十五手里的面团子就变了颜色,“哎呀,小兄弟,不是这样揉的,又不是做拉面,哪里需要掺进去这么多干面啊!”
转头又看到吩咐去剁菜的初一扔下刀悠哉的靠在一边烤火,“咦?你怎么不继续剁馅儿啊!”
初一抬起眉毛,“不是您说的初一不用忙活了么?”
大师傅:“……”
初八默默的走过去抡起两把菜刀,当当当!
“小兄弟,轻一些轻一些!”
最后还是初一合理分配了差事:擅长巧劲儿的十五去剁饺子馅儿,一身蛮力的初八去揉面,他本人负责烤前两日猎得的榛鸡当加餐……
为此大师傅痛哭流涕:“榛鸡不是这样吃的,做汤才是正路,烤来吃浪费了呀!”
榛鸡,又称飞龙。北疆著名的特产,年年都是当做供奉进贡给皇帝的。这玩意儿有个诨名叫“林中鸳鸯”,特别忠实于伴侣,从来都是一对一对的出没……
十五拎起来一对儿观察片刻道:“这两只都是公的。”
这次不比上一次他与初一来时的艰苦。
被编入筑北王亲兵营,又有充足的时间接触同僚,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后,璇玑营的三位已然满嘴北疆口音,初一和十五更是能说得一口流利的北疆方言。
有时候十五把南域,北疆,云城的口音掺杂在一起说,又古怪又有趣,也算是在这片冻土之上的娱乐了。
他很喜欢雪兔皮子,那种白白的软软的触觉真是让人爱不释手。曾想着给荣敏做一副手套,但南域那个天气……最冷的时候带上只怕也会捂出痱子。
虽然是带着差事来北疆,但十五头一次觉得在冰天雪地里练武也是很开心的事。
以前他办差时,脑袋里都是空空的,或者说,是麻木的。到一个地方,侦察好地形,准备家伙,淬毒,调整饮食,调息理气。
现在他还是如此,该做的都做足,一样不落,而且更因为此次目标是要在阵中刺杀太子,需要格外小心谨慎。还有他们的对手,他的师傅夏迷,也许秋素也会跟来?
可是他的心底总是有股暖洋洋的热流,有荣敏在他身上画的圆圈,而且似乎他画过的地方就可以刀枪不入?
这一次的差事,十五有种莫名的自信,抑或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希望在支撑他,告诉他,一定会拿下太子,一定会平安的去找荣敏。
“这一趟是咱们的收官之作!”十五摸索到一套手法,以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半圆,在左臂上一拨就能射出三支袖箭,反过来一拨,另三支出鞘。
初一眯起眼看了看远处的草靶,“好准头!”歪头又看看傻笑着去拔钢钉的兄弟……
他早就发现十五与从前的不同。很快乐,很兴奋,很……迫不及待。初一垂下眼拉住兴致勃勃还想再练几次的人,“你这个状态不行。”
初八是第一次见到初一发火儿,也是第一次见到初一和十五动手。
拦住两个要跑进院子找十五玩耍的小世子,初八蹲下去按着两个小男孩儿的肩膀:“他们有事,等一等才能进去。”
世子甲眯眼:“来人,把挡路的拿下!”
世子乙哼了一声:“无妨,有胆子拦咱们,不如就叫他来陪着玩玩。”
初八:“能陪世子玩耍,属下荣幸之至。”
兄弟俩一对眼神,“跟我们来!”
十五低头看了看胸前被划破的棉袄:“你还真下手啊,若是衣裳单薄些,我恐怕就要挂彩了。”
初一反手握着匕首,冷笑:“夏迷是咱们的师傅,你觉得我和他比如何?就凭你现在这般浮躁,遇上了就是个送死的!”
“咱们又不会与夏迷硬拼……”一枚铁橄榄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十五只觉得面上微微一凉,怒道:“干什么!这是开了刃的!”
初一看着他脸侧慢慢渗出血丝的伤痕:“你躲得过他的暗器么?”
这兄弟今日是怎的了?十五一股火儿冲上脑门,收起匕首,双臂垂在身侧指尖微动:“我不明白你发什么脾气,但既然动真格的咱们就好好来一次!”
筑北王府的某个小院内顿时飞起往来的暗器,黑黝黝的铁橄榄卟卟的打进雪堆,笃笃的嵌入廊柱门框乃至窗棱。
十五越打越心惊,初一这是拼了全力的!探手至装暗器的小皮囊中抓出三枚扣在左手指缝间,由掩体后跃起掷出……
他猜对了初一的藏身地,却没想到初一会双手齐发。
被击中滚倒在雪地上,十五仰面朝天,“我输了。”
初一默默的蹲下,“我没用开刃的。”
“我也没用。但是,你得告诉我,你要干嘛?”
初一伸手攥了一团雪,似乎要用这温度让自己冷静,“我在提醒你,不要忘乎所以。我知道你很开心,这次的活儿完了你就可以去找庆南王,可以脱离璇玑营,可以太太平平的过下半辈子。但!你要先有命回去。”
冰冷的雪麻木了他的掌心,初一干脆和十五并排躺下:“咱们这次的对手是夏迷,是……师傅。我和初八死了也就死了,没什么念想,你能死么?”
十五想都没想:“不能。”
初一叹了口气:“是啊,不能。所以,你怕死。一旦心中有所畏惧,你的兵刃,你的暗器,还能像从前那般犀利么?”
“……不能。”
“你现在只是半个刺客了,因为你害怕。越是缩手缩脚,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活下来的希望就越小。”
十五突然察觉初一话里的不对劲儿,撑起上半身盯住他:“活下来的希望?咱们不是以完成差事为目的的么?”
初一无奈的笑了,轻轻扫了扫十五头发上沾的雪:“你还记得咱们刺客的宗旨?我以为你只是想活着……回去。”
十五觉得脑袋好似被什么重物狠狠敲打了一般,那股一直环绕着他的快乐,更准确的应该说是浮躁,终于褪去。
“记得!”难堪的别开脸:“之前,我确实忘了……”
初一揽住他的脖子向下带,把他的头压在自己胸口,“刚才打得疼么?咱们这是几比几了?你还记得么?”
十五一笑:“你一百四十五胜,我一百三十九胜,十二次平局。”这是他自入营起与初一过招积累了好多年的胜败。
初一弹了他一个脑崩儿:“记得真清楚!”
兄弟,你放心,我会让你活着回去的。
兄弟俩和好如初,十五终于静下心来摒除杂念。
面对面盘腿坐在热乎乎的小火炕上,闭目调息。心底又恢复从前的宁静和麻木,没有荣敏的影子。脑中一次次闪过初一适才所用的身法,那双手掷出个六枚铁橄榄……
睁眼,“你左手第一颗略偏。”
初一也睁开眼,笑:“是啊,被你发现了。”
“夏迷必然还是用飞刀,如若我用袖箭你用飞爪……”
“那咱们应该……”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暗器之间不像别的兵刃,没有什么互克一说,同样一把飞刀,就看是谁来用。但,夕醉楼那些古怪的暗器,又当另一说。
他们的优势之一就是这些稀奇的玩意儿,之二么……人多!
晚膳时分,兄弟俩开开心心的走向前院,还未到就听见世子们哇哇的大哭声。赶忙过去,都傻了眼。
初八鼻青脸肿的跪在雪地里,一对儿哭得一模一样鼻歪嘴斜的小世子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嚷嚷,“你赔你赔!死奴才!”
十五鸡血上头,纵身跃上几步抓住两个小男孩儿的脖领子:“我们不是奴才!”
世子甲扭头,往他身上一扑,鼻涕眼泪全蹭上去:“我的投石车被他砸烂了!”
世子乙抱大腿:“十五,你给我的雪兔被他的雪球砸死了!”
十五:“……”
初一扶额,对于初八的蛮力,他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言锦程匆匆赶来:“二位世子,我再做个投石车给你们就是了,莫要难为侍卫。你们这般胡搅蛮缠,只怕王爷知道了要打屁股的!”
世子乙抱来雪兔:“那我的兔子怎么办?”
十五瞥了一眼,拎起兔子的耳朵摇了摇:“喂,再装死就剥了皮烤来吃。”
雪兔立刻蹬了蹬腿表示它的精气神儿。
塞给世子乙:“这只兔子擅长装死,您可以适当威胁一下。”刚才恐怕是砸晕了……
初八不知道十五和初一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只不过,粗心如他也发现这俩人很有些地方不同往日。
比如早点的馒头,初一往往趁人不备放出飞爪,咻的一下抓回来一个。那轻微的机括之声还未消散,离着两丈远的馒头已经到了初一手中。
得意的一口咬下,“如何?”
十五在旁边默默的喝粥:“你那爪子上不是淬毒了么?”
初一飞也似的跑了……
初八呆呆的看着,十五好心相告:“他回去吃解药。嘻嘻嘻,早点用解药来下饭,也不错。”
再比如,出去打猎,十五弃了擅长的飞索不用改而用袖箭……
初八有点儿明白了,他们是在练绝活儿!
好,你们练我也练!
初一和十五早起伸着懒腰走出房门,迎面一只脸盆大小磨豆腐的磨盘飞来!
好在俩人身形快,看着那磨盘“轰隆”一声将身后的房门砸了个大窟窿……
初八站在场院中挠头:“有、有点儿重,没找好准、准头。”
漫天的铁橄榄唰唰唰的飞过去,初八大喝一声抡起双臂格挡,他袖子里可是有专门做给他的大铜管袖箭!哇哈哈哈~~~我挡我挡!
世子甲:“咦?初八你怎的满头包?”
世子乙:“被蜜蜂蛰了么?”
世子甲哂笑:“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蜜蜂?走,初八,我们的投石车做好了,你来陪我们打雪仗吧!”
到了小世子们专门打雪仗的大院子,两个挂着殷勤笑容的小厮点头哈腰,“小主子,奴才给您们把雪球攒好了。”
初八斜目看,顿时瞪得眼如铜铃。那雪球,一个个有小儿头颅般大小,那投石车竟然换做铸铁所制!
言锦程抱拳一揖,“初八兄弟来试试,在下与工匠稍作改动,加了这根扇形滑道,还在此处加了摇杆可以调整角度……哎哎!英雄,你不要逃啊!”
十五和初一蹲在墙头摸下巴,“我说,这玩意儿很妙啊~”
初一点头:“用在战场上威力无穷。”
十五:“北疆产好矿,言军师貌似就是个巧匠,不如请他们打造一些五棱铁橄榄。”
初一为难了:“筑北王府穷的叮当响,这笔钱怕是要咱们自己出。”
“猎一些兽皮拿出去卖来得及么?”
“来不及。而且北疆产兽皮,这就好似你在南域卖水果。你还剩多少金子?”
十五想了一下:“二十八两。”
突然墙头又跃上来一个人。
筑北王像只大棕熊一样蹲在旁边,双眼放光:“十五你真有钱……”金子金子!“二十两黄金,五棱铁橄榄,一万枚!”
言锦程一溜小跑冲过来:“王爷!亏了亏了啊!”
靳子炎挠头:“五千枚!”
初一和十五摆出同样木然的脸:“成交。”
入夜,靳子炎抱着香香软软的老婆嘀咕着:“库里从琉国缴获的铁矿终于派上用场了,还是本王聪明,招了些巧匠。这笔金子算是白赚了啊,哈哈哈~”
王妃被自家熊一样的王爷抱得死紧,无奈的轻拍那条健壮的手臂,“是啊,王爷英明。”
十五看着一下消瘦了许多的钱袋,心中默默换算,这是多少糕点蜜饯以及肉脯……
初八很理解十五哥在想什么,安慰道:“别想了,想多了你会挠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