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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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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任不悔似乎感悟了什么,终于不在朝堂上装死了。他一活跃起来,萧纵每日临朝都觉得大明殿上弥漫着一股子兵戎相见的喜气。

今日初一,离秦王进京刚好还有十日,萧纵算算该向朝臣们挑明此事了。他在大殿上刚一宣布,顿时满朝皆惊。

众臣震惊,秦王怎么说来就来。韩溯和任不悔为众人的震惊而吃惊,任不悔心道,拓跋锋是来朝见今上,又不是荡平京师,用得着慌成这样?

温庭在众人的震惊中冲出班列,气急败坏道:“秦王进京定然早有折子上表,皇上何以瞒到现在?如此重大之事,皇上本当立刻召臣等商议,共谋万全之策!眼看秦王没几天就到,诸事待议,到时岂不乱作一团!”连番质问,咄咄逼人。

他的这股火小半被秦王进京的消息惊出来,另有大半却是因为萧纵竟然敢对他有所隐瞒。

温庭喘了口气,不解怒,刚要再斥几句,任不悔早看他目无君上的气焰很不爽,一脚跨出班列,截了他的口:“秦王乃陛下的臣子,臣子面君礼数所在,丞相把事情看复杂了。况且,乱与不乱,全在我等自己。”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自乱阵脚,不好。”

温庭三朝为官,两朝做相,文武门生众多,向来是一呼百应,除了之前韩溯跟他叫过一阵板,至今他说一没人敢唱二,天子还忌惮着他,今天一个清水衙门的侍郎竟然当众挑衅!冷笑一声,斥道:“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任不悔立刻不痛不痒接茬:“跟丞相相比,下官确是小儿,俗话说,初生之犊才不畏虎哪。”飞快地朝上首看了一眼。

萧纵接到那一瞥,感觉他眼中隐隐的笑意,忍不住扶了扶额。他不大明白以往上朝总说不了几句话的礼部侍郎,为什么突然变地很爱踩人尾巴,踩得乐此不疲,今天终于踩到了宰相头上。

温庭被任不悔一通暗讽,倒真没再呼喝了,沉着脸看不出有多火。半晌,冷笑道:“本相与皇上说话,哪里轮到你插嘴。”阴沉地扫了眼嘴上没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列位里的韩溯跟座上萧纵都是眉头一皱,萧纵遂接着温庭话尾发话:“任不悔,你可知错?丞相三朝元老,三公之首,大殿上岂容你冒犯。朕念你初犯,这回便着轻处罚,罚你停俸半年,希望你引以为戒。”转头又对温庭道,“丞相没真生气吧?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与后辈一般见识了罢。”

温庭挑了挑眉,没作声响。

萧纵笑了笑,“温相是在为秦王之事怪朕?其实朕自个儿都没将这事放在心上,他要来便来,朕难道还怕他吃了朕不成?”眸光微瞥,再道,“前次因为他的贺礼,闹得你我君臣不快,这次朕不提他,也是不想丞相为此心烦。”

温庭听够了软话,这才道了声“不敢”,朝一旁垂着眼的任不悔瞥了瞥,不屑地笑,踱回班列。

内侍这便高声宣布散朝,众臣恭送了萧纵,鱼贯出殿。

任不悔却站在殿中,昂然挺身,久久看着御阶上空空的龙座,平静面上不见一丝情绪。

“不悔,走吧。”韩溯唤他。

他依然挺立着没动,盯着御座的眼一抹凛然一闪而逝,“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不痛快过。”他一字一字道,声音低沉平缓。

韩溯想任大少这回怒得很认真。

任家在大周算得一支名门,祖上追随□□皇帝开国,封侯列爵,贤臣名将出了不少。后来虽几经跌宕势不如前,总也算挺过风浪屹立不倒。任不悔生在这样古老豪门,打小骨子里就有股傲气,恣意不羁,看什么不痛快想踢就踢两下。

他没料到这次他轻轻踢人两下,会要天子放弃尊严帮他善后。

从前从来没有真正把什么放在眼里,可今日看天子因为他而笑着向权臣低头,猝然间忿怒不已。那感觉就像后脑突然被人猛敲一棍子,又同时心尖上被狠狠挠了一把。他不想去深究这感觉因何而来。

那日朝阳宫里见过天子的温情,从此之后,萧纵在他眼里不再是传闻里不堪的皇帝。

萧纵下了朝,照例本本分分去御书房批折子。御案上的奏本他连着翻看几份,笔都没提就合上放在了一边。

臣下的上书,除了各亲王藩王直接呈交天子,其余的必经宰相之手,而温宰相会在想抒发意见的奏折上当仁不让作下批示。

萧纵翻看几份,负手起身,对内侍道:“分一分。”

随身伺候的几人上前,低着头自满案奏本里娴熟地把摁过相印的挑出来,理在一旁。萧纵喝过几盏茶,奏折已分好,他坐回御案后细细看那些已俨然被做了主的折子。“准”字他要写,但也不能写得糊里糊涂。

阅完温庭批过的奏本,时辰已不早,萧纵倍觉伤神,揉了揉额。桌案上还剩下的那些折子,是宰相不屑看一眼的鸡毛小事,可他得看。

萧纵执起笔,正要再埋首桌案,眼角余光瞥见桌角摆放的一尊泥塑,盯着看了片刻。那是萧弘捏了差人送来的,他的皇弟言出必行,那日说每天给他捏个泥人,果然一天都没拉下过。萧纵记得头两天摆在他案头的是走兽,后来萧弘第一回捏了个人,之后便都是人了。

搁了笔,拿起泥人细看半晌,塌鼻子厚嘴唇,两只眼一大一小,萧纵想起内侍转萧弘的话,说这泥人塑的就是他,忍不住扬了扬唇,原来自己是这样一幅尊容。把泥人交给内侍,“收起来。”他突然很想看看弟弟明朗的笑容。

遂起身去朝阳宫。

朝阳宫里萧弘恰在小憩。凉榻支在花园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树下,和风习习,萧纵走近,见弟弟睡得挺熟。

萧弘貌相本英武严肃,平素里他只会对萧纵一脸灿烂地傻笑。现在睡着了,脸孔沉下来,傻笑不见,痴愚不见,俨然英气逼人沉稳达练。这样的反差,让萧纵对他特别地怜惜。

站在榻边,看弟弟睡得安稳,萧纵待了片刻正打算离开,这时,萧弘翻了个身,眼睑动了动,微微睁开,一脸的呆气。

他呆了半晌,伸手朝着萧纵一捞一拉。萧纵只觉得一股力量很生猛,他脚下不稳,扑倒在了弟弟身上。没等他有所反应,一条手臂围上肩膀,同时腰上一沉,萧弘的长腿毫不犹豫压了上来。萧纵瞬间被弟弟缠压住,不仅动弹不得,连呼吸都有些不畅。他挣了一下,萧弘迷迷糊糊咕哝一声:“……睡觉……,哥……”四肢并用把萧纵缠抱得更紧。

萧纵贴着弟弟宽厚的胸膛,感觉颈侧的呼吸湿热匀长,他无奈地不动了。

被这样紧缚着,浑身没一处觉得舒服,可心境却十分平静,意外地抓住了一道不常体会的轻松。

躺了许久,等萧弘彻底睡沉了,萧纵才很不容易地脱身。他下榻,半个身子没知觉,跟不是自己的一样,内侍上前扶着他走,走出去好一段那半个身子才渐渐有了感觉,却是又麻又酸。

他被内侍扶着出了朝阳宫,经过御花园时远远瞧见一块青草地上一道身影在大日头下上蹿下跳。走近了,看清那人影是他的皇侄萧横。

萧横正在练剑,他看到他叔比他叔看到他更早,但却跟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兀自练他的剑。他年纪虽小,功夫已很让人刮目,一招一式打得颇有架势,萧纵在一边看,连连点头,几套剑法萧横使得如行云流水,恣意之中凝蓄逼人攻势。萧纵忆起自己少时提剑的熊样,很实诚地感慨,这孩子有天分,是个可造之材,比他小时候强了去了。

“横儿。”

萧横正打算几路剑法从头再打一遍,听萧纵叫他,收了剑走近。此时将近正午,七月的日头火辣辣,他在烈日下苦练多时,浑身衣袍透湿,额上汗水汩汩而下。萧纵见了,立刻抬袖子帮他擦汗。

内侍在一边递上帕巾:“皇上,用这个。”

萧横接了过去,自己抹了把脸,向萧纵道:“腿怎么了?怎么走路要人扶着?”

萧纵道:“麻了。”

萧横瞅了他几眼,“长久不锻炼才会这样。”

萧纵没说话,他正专心对付着侄儿额头上的汗,那汗水像是播过种一样,擦完了又冒,擦得他两个袖子能拧出水来还在往外冒,他皱眉:“横儿,凡事都讲究个度,过犹不及。习武是好事,可也不能拼了命往死里练,练坏了身子划不来。”

萧横继续瞅着他:“不拼命怎么成。但凡要在一件事上有所成就,哪能不下功夫。”

萧纵低头看着侄儿平静的脸,幽幽道:“你还小,很多事情不用这样急。你这个年纪该多玩着些闹着些,上树掏个鸟窝逗逗池子里的鱼什么的,就跟礼儿跟浚儿一样……叔发现你似乎不合他们的群,这样不好,你们是兄弟。”

萧横眼光瞥了瞥,一脸老成平静,嘴角很不屑地一撇,“我才不要像那两个傻帽。”抬头迎上萧纵的眼,“你放心吧,我会跟他们处得相安无事。我父王的确是被萧礼萧浚他们的父亲合谋害死,可叔父们也没捞得好下场,父辈的恩仇就止于父辈,在半年前就都结束了。”

萧纵瞪眼盯着皇侄,八岁的孩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睿智又……可怕。

萧横见他叔好像很震惊,不解道:“你为什么这么惊讶?我们四个堂兄弟,父辈自相残杀而亡,可以说互相背负着父仇,叔你把我们安排在一起生活,不就是想化解彼此仇恨么?我都说了会跟他们几个好好处,你为什么不高兴?”

萧纵愣了许久,憋出一句:“我……高兴。”心中道,这孩子怎么这样早熟又老成。

暗自感慨了片刻,萧纵想起一件事,问:“既然要好好相处,那你告诉叔,那天为什么把礼儿浚儿往死里揍?”

萧横直直地看着他,不避不闪,萧纵郁闷,他一直不大了解这个话不多的侄儿,但有一点是清楚的,萧横不想说的事,那嘴是闭得比蚌壳还紧。无奈地摇头,“还没吃饭吧?走吧,先沐浴,今儿跟我一道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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