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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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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萧纵依例设宴款待秦王。宴席摆在御花园里,内侍来禀时辰已到,百官恭候圣驾的时候,萧纵仍然微蹙着眉在沉思,他已经沉思一个下午了。

整理好仪容,萧纵按着昏沉的头前往御花园。半道上,侄儿萧横不知道打哪个黑漆漆的角落冒出来,堵着他,愣是要随他一起赴宴。萧纵向来对自家人由衷地没办法,对萧鉴,他舍不得拒绝,对萧弘,他不忍心拒绝,对眼前的这个,他不知道怎么拒绝,便只能轻叹一声,顺从。

御花园里宫灯千百,亮如白昼,满天星辉黯然失色。时值盛夏,宴席围绕镜湖而设,凉风轻送,荷香扑鼻。

萧纵领着萧横在“万岁”声中坐上主座。他坐定第一眼便是看向秦王,秦王太扎眼,有他在场,京师一众名门贵胄都成了黯淡无光的星子,衬托他一轮皓月,大放光芒。那光芒冷冽如冰又锋利如芒,大热的天,陪席众官大半觉得后背凉飕飕。

萧纵一个下午闭门沉思,关在书房把自己面临的境遇来回梳理了几遍,又把秦王可能带给他的种种麻烦祸乱乃至悲惨下场一一在心里盘算过。

横竖那样,谋事在人,但若天要他亡,他甘与不甘愿与不愿又能改变些什么?

想透了便没什么可纠结的。

如此一番剖析,此刻他再见秦王,鬓角眉梢已然透出一股平静淡定,波澜不惊,早上的震撼不知飞去了哪里。

秦王在离他两三步远的次座上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

筵席开始,丝竹歌舞齐上。舞姬身段婀娜,歌姬吟唱如黄莺婉转,秦王在众人心头布下的阴霾多少被扫去一些。席上人声渐涨,觥筹交错。

歌舞几波后,众官端着酒杯渐入佳境,萧纵揉着额头隐隐觉得眼花缭乱。他低头看了看身边的萧横,那娃儿挺腰立背,端坐得有模有样,就是眼睛老往秦王那儿瞅,不知道跟谁学的,很像那么回事地眯起眼,瞅过一遍又一遍。

萧纵夹了几片熏鹿肉放到他碗里,“总盯着他作甚?多吃菜。”又给夹了几块鲟鱼肉。

萧横拿起筷子,很听话地把碗里的菜吃完,锦帕抹了抹嘴,举止庄重。萧纵看得有些不自在,心道,这娃装老成装过头了。

老成的侄儿将锦帕递给随侍换过,转头更加庄重地对他发誓道:“我日后定要跟他一样。”

萧纵愣了愣,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所指的是谁。转过眼看向那个“他”,“他”正也在看他,视线相交,全然没有回避的意思,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大胆放肆。

萧纵被看得浑身不舒服,皱眉道:“你可别跟他一样。”

坐席里温庭忽然站了起来,众人见宰相起身,都停止了互相交谈,歌舞姬也退至一边。温庭上前,先是朝着萧纵略略一礼,再侧身向秦王躬身:“秦王殿下似乎兴致不高,可是舞乐不合心意?”

秦王这才从萧纵身上转开眼,懒懒地靠着座椅扶手,笑道:“怎么?难不成温相准备了什么好东西,教本王开眼?”

温庭也笑:“好东西称不上,不过老夫府上新来几个舞姬,技艺精湛,擅长各地之舞,尤其殿下族中的剑舞灵神舞最是拿手,殿下若是看得起,差她们上来献个丑。”也向萧纵请示了一句:“陛下以为如何?”

萧纵道:“看秦王之意罢。”

拓跋锋一听又是女人跳舞,讥诮的笑了笑,正要回绝,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朝萧纵别有意味地瞥了一眼:“那本王就见识见识相爷府上的灵蛇舞罢。”

温庭朝着侍者一挥手,不多时,八个身着异族服侍,长相也十足地道异域风情的舞娘袅袅打众人面前过,婀娜多姿地朝着上位的萧纵拜了拜。

萧纵顿时眼角一抽。

舞娘们叩拜之后便十分卖力投入地跳起了秦王口中所谓的灵蛇舞,萧纵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方才秦王瞥他的一眼那样古怪又邪气。

扭腰肢,晃□□,裙子高开叉,大腿一撩一撩,又露肚脐又露背,煽情的动作配暴露的衣装。

萧纵木着脸看舞娘在他眼前晃,这就是灵蛇舞……果然扭得跟蛇一样。转眼看席上,最初的震惊过后,众位又都渐入佳境,迷醉不已了。当然例外还是有的,比如韩溯,他低头吃菜。比如任不悔,面无表情。

萧纵想,我也吃菜罢。一低头正见身边八岁的皇侄瞪眼一眨不眨看着舞池,拿筷子的手抖了抖,一把摁下萧横的脑袋,压低嗓子:“你不能看。”

次座上立刻传来一声低沉闷笑。

萧纵有些恼火,冷着面孔朝一脸戏谑的秦王瞥了一眼,轻飘飘地,可秦王却不知怎的戏弄之意忽然一滞,直视萧纵的眼琥珀锋芒闪了闪,深沉难测。

宴席持续到子时方才散,萧纵把萧横送到昭阳宫门口,嘱咐他赶紧睡,自己也回了寝宫,打算沐浴之后就寝。

他脱了衣袍刚泡进浴池,身子没舒缓下来,就听轻纱帘外一阵踉跄的脚步,贴身内侍结结巴巴的声音滚了进来:“皇……皇上,秦王……秦王闯宫!”

萧纵一惊,起身披了件袍子出到外间,内侍躬着身回禀:“禁军程统领来报,秦王和他的几个贴身侍卫出了玄武门,突然又提着剑折返,连杀守备禁卫十数人,冲入宫。程统领带兵前去围堵,不敢对秦王动真格,这会儿正僵持在轩辕殿前,等皇上旨意。皇上……”

萧纵皱着眉,匆匆出殿,寝宫外已围守了大批禁军,持着剑,个个严正以待。他并不紧张,秦王区区几个人,皇宫守卫上万,强弱悬殊,结果毫无悬念。只是,他很不解,拓跋锋怎会做这么不靠谱之事。

急忙赶往轩辕殿。

轩辕殿前火把昼亮,秦王跟他的四个侍卫被张弓持剑的禁军围在中间,火光里兵刃寒光阵阵,周围一片肃静,只听得火把在风中“霍霍”轻响。

几个没来得及出宫的官儿不明所以,被这阵势惊吓到,缩在一边装死。韩溯任不悔跟禁军统领程善一同站在兵刃丛立的禁军前与秦王对峙。

韩溯道:“皇宫重地,秦王殿下杀人直闯,意欲何为?殿下一己之力要对抗上万禁军么!”

拓跋锋并不理会,目光投向了刚到场的萧纵,冷峻的面容映着火光透出几分狰狞来。

萧纵皱了皱眉,委实不明白他怎的忽然丧失理智,跟饿狼似的冲他露獠牙。想了想,先平息眼前这茬子事要紧,便接着韩溯的话尾轻轻笑道:“秦王莫不是席上多喝了几杯,醉了?把朕的皇宫当成了自家练武场。”挥退护在周身一众侍卫,只身近前。

走过韩溯身侧,韩溯凝着脸默然挡在他面前,萧纵笑了笑。危机之时方显真心,有他的太傅在朝一日,他在龙椅上就不会只觉得冰冷刺骨,低声轻笑:“无妨,就让朕去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萧纵在秦王面前一丈处站定,秦王几个亲卫见他靠近,握剑的手皆紧了紧,眼中杀意横生,似乎只等着主子一句话一个眼神,管他天皇老子,手起刀落照样当冬瓜砍。

尖锐的杀意!

萧纵并不看在眼中,他只看向秦王,一眼,便愣住了。

晃动的火光里,冷峻的面孔坚毅如同山岩,忽明忽暗,却掩盖不住一脸的青黑。

——中毒?

萧纵一惊,没作多想几步近秦王身。

拓跋锋不仅面色发青发黑,连紧抿的唇都灰中带白。他绷着脸,神色凶狠,一把捏住了萧纵的手腕,眼中薄光比四周的箭芒更冷冽锐利。

萧纵淡然迎着那眼,手腕处生疼,生疼之中却也感觉到了捏着他的那手正微微颤抖。垂下眼,秦王的另一只手握着剑,青筋暴鼓,同样,抑制不住地抖动。

这男人确实中毒了!可能,是十分厉害的毒。

他撑得很辛苦,随时会一头栽倒。栽倒后,还能醒过来?

若是醒不过来,死在了皇城,他麾下几十万大军会怎样?楚王会怎样?天下……又会怎样?

究竟是谁下的手?挑在这个时候!

瞬间,伤神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让人头大,一个一个砸在了萧纵脑门上。

事发突然,措手不及。

正暗自心惊,秦王一声闷咳,萧纵下意识一把扶住,脱口问:“很不舒服么?”他只觉得那紧绷挺拔的身躯似乎僵了僵,肩上随即一沉,却是秦王整个人靠了过来。颈侧呼吸,压抑,急促。

“你这样,传出去不妥罢……”沉默了片刻,萧纵凑在秦王耳边刚说了半句话,却不知秦王是不是阴沟里翻船心有不甘,还是撑到了极致孰难再撑,一口咬在了他肩上。

肩头顿时火辣辣,萧纵倒吸了口气,“轻……”“点”字还没出口,又感觉肩上的牙又往皮肉里扎进几分。

萧纵心知他情况不妙,呼了口气,扶住压靠在身上魁伟的身躯,高声道:“秦王果然是醉了。来人,扶秦王去信阳宫就寝。”

拓跋锋未作反抗,很顺从地就着两内侍的搀扶去往内宫。只是临去前,咬着萧纵的肩头狠狠磨了一口牙。萧纵疼得直皱眉,心道,又不是我下的毒,咬我作甚?转头看了看肩膀上鲜红的一块,挑起一缕头发,盖住。

拓跋锋一离场,紧绷的气氛顿时缓下来。程善几人上前,秦王的几个亲卫没得主子指令,剑虽在手中,但都不妄动。

朝他们看了看,程善道:“陛下,他们如何处置?”

萧纵道:“他们又没喝酒,闯宫杀禁卫,押入天牢听候发落。”转而对韩溯,“那几个,”眼角余光指向叩拜在几丈外,没能及时出宫的朝官,“受到惊吓,劳烦太傅安慰,别让他们胡说八道。”再对任不悔吩咐:“给东行馆秦王的一众部署传话,秦王醉得厉害,要在宫里多歇几日。”

韩溯眉一拧,“皇上,东行馆那里是否调派禁军监视,以防不测?京师的守备要否再做部署?”

“不。”萧纵干脆道:“一切如常。”

众人领命而去。

萧纵果断发了几道令,挥退禁军,明面上算是暂时把事情压下。

然,秦王在信阳宫里生死难测,他的江山随时战火四起。

谁给他弄了这样一个横祸,他尚不敢断言,但敢对拓跋锋出手的人,胆色不小,势力必定不弱,在京师对拓跋锋下手,居心尤为险恶。

他的麻烦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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