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跪倒在平南王秦冶源的书房之内如实汇报道:“王爷,二小姐偷偷摸摸去了下奴院子,进了刑房。”
王爷眉头微皱,吩咐道:“继续盯着,别让旁人知道她在刑房。等她出来,立刻将她带到本王这里。”
影卫领命离去。
王爷揉了揉额头,眼里浮起阴霾之色,枯坐在椅子里陷入沉思。
秦瑶将灯盏放在地上,轻声呼唤道:“廿一,你醒醒。”
廿一是醒着的,只不过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居然是二小姐亲自来了刑房,这太不真实,一定是做梦吧。所以他没有出声也不敢完全睁开眼,怕一说话怕一睁眼梦就醒了。
廿一又想起书上写的礼教之防男女有别,他现在这种狼狈样子让二小姐看了,岂不是大大失礼?羞涩之情自心底蔓延,觉得哪怕是梦里,他也不该这样。他下意识挣扎了一下,试图弄断铁链缩成一团遮掩羞处,周身的痛楚却异常真实,没有力气动只剩下微弱的抽搐。他又开始自嘲,在旁人眼里他是牲畜都不如的低贱奴隶家什物件而已,根本不用区分公母有无衣物又有何妨?
秦瑶不是寻常闺阁少女,从街头斗殴刚死的人身上捡钱的事情她做过,妓院里没钱付账被扒光衣物打的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男人也不是没见过。她果断地将手指放在廿一的口鼻附近,感觉到他尚有微弱呼吸,她稍稍放心。
灯光昏黄,血腥腐臭霉变的气息充斥在刑房之中。廿一嘴唇干裂,闭着眼睛,体无完肤,各色恐怖伤痕触目惊心。
秦瑶感觉有些窒息,不仅仅是环境压抑气味难闻。她左右四顾,看到墙角的水缸,赶紧跑了过去。廿一这种情况是失血过多,她要先弄些水给他喝,再喂他一些吃的。然而这种照顾远远不够,她没有药,她不懂得如何疗伤。如果放任廿一继续被这样悬吊折磨,他就算是会武功,也未必能撑得住。
他不能死。
秦瑶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感到奇怪,不过很快她又为自己找借口,既然王爷留着廿一的性命,一定是有深意有道理,她不过是为了顾全王爷的大局顺便兑现自己的诺言,说不定还能获得廿一的感激忠心。如此一举多得的大好买卖,她为什么不做呢?
水缸里污浊一片,泛着刺鼻的血腥气味,好像是一缸血水。秦瑶颤抖了一下,大着胆子用指尖沾了水,放在嘴里尝了尝。虽然有点咸腥味道,但应该是能喝的,而且她知道加了盐的水对失血过多的伤患有好处。秦瑶当年逃难,坑里浑浊的泥水甚至是马尿她都喝过,她也懒得冒着风雨再去外边寻干净的水,于是掏出手绢,浸在水缸之中沾湿了,又回到廿一身边。
秦瑶小心翼翼捧起廿一的头,用湿手绢擦拭他的双唇,捏着他的下巴,让他张开嘴沾到更多湿润。
廿一由着她喂水,心中越发恍惚。
以前他伤重昏迷之时,从没有人如二小姐这般照顾他,就算是大公子和大小姐偷偷溜来刑房看他,也只是放下吃食留了药品匆匆离开,一来是嫌刑房里气味难闻,二来唯恐被人发现。
而在桃李园李先生那里习武受伤,廿一是轻易不敢让李先生为他治疗的。小的时候他不太觉得,曾经由着李先生为他上药,由着他抚摸揉捏。长大了他明白了什么是娈童,他不难发现李先生看着他的眼神里压抑着的那种扭曲的欲念。虽然李先生在克制,一直不曾强迫侵犯他,可他不敢冒险,不敢与李先生太亲近,免得自己不经意之间做了什么不当的举动“勾引”到李先生,怕李先生失了理智,做出那种他都无法忍受的事。
当初阿墨为廿一擦洗伤口的“体贴”,已经让他很是感激。如今二小姐不嫌弃他肮脏,亲自来刑房看他,小心地喂水,这若不是梦,那他该如何报答她?她为什么会对他这样好呢?之前给他吃的,许他休息,不曾刑责于他,危难时还那么在乎他的性命为他除去脚镣束缚……二小姐,她想要什么?他根本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还不起她对他的好。
秦瑶喂完水,顺手用帕子将廿一脸上的血污擦净,喃喃道:“模样真俊啊,可惜我最讨厌长的好的男人。娘说,男人长的越好心肠越坏,所以我看你就有气,就想欺负你。”
廿一本来是想睁眼说话,听了这句他又默不做声继续装晕。原来二小姐是讨厌他的,既然讨厌他,为何没有折磨他,还肯为他保守秘密,还屈尊降贵亲自来刑房看他呢?
“我猜你一定是吃过太多苦,我赏你熬糊的粥,你居然都当成了宝贝。”秦瑶的语气是嘲讽的,可她这样说只为掩饰自己无端的心酸感慨。
廿一暗自纳闷,那燕窝粥虽然有些糊味,不过比糠饼和泔水好吃多了。
“在马车上怀疑你,是我不对。”秦瑶继续说着,她以为他听不见,她不愿当面向一个奴隶道歉,但她也不想自己良心难安,她草草认了错,又固态萌发自吹自擂道,“今天的事情,父王夸赞我有胆识。听说是我杀了那蒙面黑衣人,父王很是惊讶,不过还是相信了。所以你不用担心……阿墨那家伙的确有问题,父王也怀疑他。无头尸一定不是阿墨,那家伙看起来木讷,实际上很狡猾。廿一,你是因为什么怀疑阿墨呢?”
廿一闻到了二小姐刚刚从怀中掏出来的糕点的诱人香气,他心神一荡,犹豫着是不是该“醒”过来了,如果让二小姐喂他吃东西,他假装昏迷不能及时张嘴,说不定糕点渣子掉落太多,浪费了太可惜。
于是廿一睁开眼,十分庆幸果然不是梦。
“啊?你醒了?”秦瑶激动道,“太好了,我正想着怎么喂你吃的呢。”
廿一虚弱道:“谢谢主人照顾。”
秦瑶趁人之危摆谱道:“既然醒了,不能让本小姐白劳动,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我才给你吃的。”
“主人问话,下奴知无不言。”廿一不错眼珠地盯着秦瑶手中的糕点。只要今晚能吃了这些东西,他就算再被吊两天,或是继续受重刑昏迷几日,应该也不会因饥饿而死。
秦瑶压低声音贴在廿一的耳畔问道:“你是用姿色讨好李先生才学会了武功吧?这样处心积虑习武,平时深藏不露甘愿受辱,究竟是何目的?”
“李先生教下奴武功是为了给大公子喂招,下奴努力修习只想活命而已。李先生说学会上乘内功挨打的时候不会很痛,冬天不觉得冷,还可以更禁饿。至于那些招式,如果下奴不刻苦练习达不到李先生的要求,就会被狠狠责罚……”
“这么说你习武还是被迫的了?”秦瑶心中嫉妒,她想拜名师都未必有机缘,而廿一这种低贱奴隶居然能得李先生指点,“不管怎样,你的武功很好对不对?大公子说有个人比他武功更好,是不是你?”
廿一听出二小姐语气中的不忿和恼怒,他揣摩着二小姐的心思,更加小心翼翼回答道:“自然不会是下奴。下奴算不得人,只是低贱器物,主人想如何使用,下奴没有资格拒绝。哪一天他们不需要下奴的这个用处,自然会废掉下奴武功。”
秦瑶听到这里,心内酸楚。如果廿一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从没有想过逃走,那只能是因为他对活着已经不抱什么期望毫无憧憬。她曾经恼恨他为何不争,现在想一想他从小就被残酷折磨虐待,长年累月下来,他就算骨子里不愿,若要活命也必须养成顺从的习惯,若要不失望就只能学会不去希望。
秦瑶颤抖着将糕点塞入廿一的嘴里,怕他噎到,又去弄了水喂他。借由这些不经大脑的动作,终于是缓解了她言语无法表达的郁闷情绪。她暗自感慨,廿一虽说是那害死先王妃的恶徒之子,可终究也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沦落如此实在太惨了。
“廿一,你想不想过的好一点?”
“真的可以么?”廿一是疑问的语气,不过眼中毫无希望之色,就像二小姐随口一说,他随口一答,根本没当真。
秦瑶却正色道:“我能给你的照顾有限,但之前答应过让你吃饱穿暖我就会尽量做到。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尝试。”
廿一心里想着两块糠饼和那件旧夹袄的事情,不过又觉得这种妄念说出来要么被耍要么被讥笑还不如不说,随二小姐心意,他一个奴隶哪有资格提要求?于是他省了省力气什么也没说。
秦瑶以为廿一伤重又要昏迷,她轻轻晃动他的身体紧张问道:“别晕,你提什么要求再想想不用急着回答我,但你要告诉我如何发现阿墨有问题。”
这是二小姐来看望他的真正目的吧?廿一提了一口真气,努力维持着清醒,如实答道:“那天阿墨为下奴疗伤时说他见过一个与下奴长相酷似的人。下奴想知道那人是谁在何处,阿墨却问下奴要好处才肯说。下奴身份卑微一无所有,阿墨又不好男色,下奴无法讨好他。于是他就向下奴打听主人您的来历。下奴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怀疑主人并非自小养在商家,也未必真是王爷的女儿。”
廿一说完那段话已经无力睁眼,饥饿的感觉暂时因吃了糕点被压下,身体内外的疼痛不适却越发明显。如果能晕过去就好了,那样至少可以暂时摆脱现实,虽然梦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瑶本来也不认为廿一那么重的伤能维持多久清醒,她听他不再言语没了声音,猜他是支持不住了。她思量着,是不是该马上去找王爷,因为这次的事件明显与阿墨更有关系。如果廿一能早点洗脱嫌疑早点接受治疗就好了。想到这里她又狠掐了自己一把,为何要为一个低贱奴隶牵肠挂肚,真是鬼迷心窍了!
秦瑶赌气似的拎起灯盏推开刑房的门。冷风冻雨猛然间灌入,她打了一个寒颤。
下一刻,灯盏熄灭,她眼前一黑,跌入一个陌生男子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