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奴,天都大亮了,你还躺着不动,想偷懒到什么时候?”两个健硕的家丁粗鲁地从刑房里将尚在昏迷中的廿一拖拽出来,晾在院子里不问青红皂白,直接一顿拳脚。
已经是深秋时节,廿一却只穿了一条单裤赤着上身,背上的鞭伤因这番踢打再度开裂,渗出的血水猩红刺目,他痛得惊醒过来,但仅仅只是本能地蜷缩成一团护住要害,沉默着任由打骂并不反抗还手。
按照以往的经验,那些打骂他的人一会儿就会停手,毕竟许多脏累的活计还等着他去做,真将他打得动不了,累得还是他们自己一点也不划算。
果然,那两个家丁看出廿一伤的并不轻,就比平时稍稍收敛几分,随意打骂两下发发牢骚,便收了手将他踢到井边泼了一桶冷水,吩咐道:“管事的说中午前后二小姐就回府了,以后都住在春和园里,你快去把那边里里外外的地板再擦一遍,一会儿若是查出还有一星半点灰尘印,定有你好受的。对了,擦完地板赶紧去下面车马院候着,说不得还要侍候主子下车,帮着搬运行李。”
廿一应了一声,挣扎了几下才爬起来。眼看就要到中午,容不得他处理伤口,必须马上去干活,否则干不完又要受罚。
昨晚不知为何一向对廿一和善的大公子竟亲自将廿一狠打了一顿。大公子是习武之人,出手比一般家丁更狠,虽然只打了五十鞭,却是鞭鞭见血皮肉翻卷痛入骨髓。廿一受刑过程中昏厥好几次,最后泼盐水都醒不过来。
再加之廿一前两天刚被王爷整治过,膝盖上还算小伤,双脚被竹杖打得血肉模糊这才刚能站起来走路,就又挨了大公子的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才会一直昏迷到早上。否则像这种程度的刑责比每年一次王妃祭日时的大刑轻了不少,廿一早已习惯,通常情况只要手脚能动,是绝对不敢耗到天光大亮还不干活。
两个家丁在廿一耳畔聒噪,廿一却是神游天外。
家丁们提起的二小姐廿一听大公子讲过,那是王爷失散多年的私生女儿。据说二小姐生母的出身不好,不过长相酷似先王妃,先王妃遭歹人掳劫后王爷郁郁寡欢,下人们看着心疼才找了那女子替身。可惜假的真不了,容貌再像性情才华也是远不如。没多久王爷得到了先王妃行踪消息大喜过望,就给了那替身女子一笔钱将她打发走了。
当时王爷并不知道那女子已经身怀有孕。后来那女子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希望王爷能收留她,那时先王妃刚被寻回来性命垂危,王爷哪有心情搭理别人?他自是不肯见那女子,只交代下人打赏了钱财让那女子再也不要来找他。那女子倒有几分骨气,收了钱当场发了毒誓再没有出现。
机缘巧合,冥冥中自有定数,十六年后二小姐恰被王府一位见过她生母的老家仆认出,不过二小姐的生母已经过世多年,二小姐是被一家好心的商户收留才能平安长大。二小姐毕竟是王爷骨血,千金贵体岂能流落在外?王爷于是让管家秦顺亲自带了金银备好车马护卫,重礼答谢了那户收养二小姐的人家,迫不及待将二小姐接回府中。
二小姐的身世颇为曲折可怜,但这些都不是廿一关注她的理由。他对二小姐充满了期待,只是因为二小姐的生母与先王妃长相相似,那么二小姐应该多少与她母亲长得像才会被认出。
一想到马上就能看见酷似先王妃的女子,廿一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他是知道的,在他懂事后不久,就有人偷偷告诉他,他的生母是先王妃,而他的生父就是那个毁去先王妃清白的歹徒恶棍。但他明白,如果先王妃没有死还活着,估计也是绝对不肯认他这样的孽种。可母亲既然肯生下了他,会不会就是对他存了几分怜悯?在他的想象之中,他的母亲一定是天下间最善良的女子。那位与他的母亲容貌相似的二小姐,会否有同样的性情呢?
平南王妃慕容氏去世后一年,圣上赐婚,将岳阳郡主齐氏嫁给秦冶源为续弦,这是皇家恩宠也是为了在秦冶源身边安插个有身份的眼线。
岳阳郡主的父亲是皇族旁支,没有什么实权却结交了不少名流,郡主本身也是国色天香温柔贤惠。秦冶源再婚之后,平南王府更是蒸蒸日上门庭若市,达官显贵往来不断,才子佳人越聚越多,不得不再度扩建。
平南王府所在是南方枢纽愈城,此城本为依山而建的要塞,百年间日益繁华人丁兴旺,城中易于建房的平地向来紧俏。以平南王的尊贵身份,想要征地扩府只消一句话,可秦冶源不愿侵占王府周围已有的民宅,于是特别请了高人名匠,就在王府背后的大山另辟蹊径,依山势新建院落与王府旧宅相通,新宅建成后隐于半山腰,云雾缭绕之时各色亭台若隐若现,仿佛空中楼阁,观之宛如仙境。
周小小揭开马车车窗上的帘子,向外窥视,啧啧称奇。早有人告诉她愈城的繁华和平南王府的恢宏壮丽,不过亲眼所见比道听途说来得更深刻震撼,只远远观瞧匆匆一瞥,足以让她心驰神往。
周小小——不,她在心中默念,她现在已经是平南王的女儿秦瑶,再不是那流落街头带着一帮小弟坑蒙拐骗的野丫头。而那仙境一样的平南王府将成为她日后的居所,她何其自豪得意?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她再次整理了一下发髻和衣衫,借着这样的动作试图调整紧张的心绪。
“二小姐,王府到了,请您下车吧。”奉命去迎接二小姐归府的管家秦顺下了马,走到近前,在车外恭恭敬敬禀告了一句。
秦瑶心想,听说富贵人家的女眷们不都是可以乘着车马轿子直接进到二门,怎么才到王府大门就让她下车呢?不过她以前也没有机会以小姐的身份进出有钱人的家宅,如今决定初来乍到还是谨慎一些,管家怎么说她就怎么办,免得露怯。
随车陪着的丫鬟婆子将车门打开,搀扶着小姐从座位上站起来。
秦瑶心里又开始嘀咕,以前她蹭别人的马车,下车的时候都直接往下一跳干净利索,哪似现在这般全身包裹在繁复华丽的绫罗绸缎之内,脑袋上插着各种簪环,行动极为不便。估计是要等人搬了马凳在车下摆好垫脚,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下车。
管家秦顺扭头冲跟班小厮使了眼色,小厮立刻会意,从一众恭候迎接的家丁后面招来一个粗布青衣的少年,勒令道:“贱奴,怎么才过来?还不快侍候二小姐下车。”
廿一立刻跪伏在地,以长期残酷训练而成的卑微姿势垂着头膝行爬到马车旁边,用手撑起身体,调整好高度,摆平了脊背,如木质的马凳一样等着被人踩踏。
秦瑶注意到这少年身上穿的粗布青衣已经洗得发白,有多处破损,上衣之下遮掩的单裤更是破烂不堪辨不出本色,裤脚磨损的利害,露着伤痕累累的小腿,赤着一双青紫红肿的脚没有鞋袜。他这样的打扮,与周遭衣着鲜光的王府家丁们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想来是个奴隶。
在大齐等级制度森严,国法规定奴隶同牲畜物品,算不得人,可以随意打骂折辱杀戮买卖。有钱有势的人家养奴隶专门做些低贱苦累的活计,或者供主子们发泄消遣。所谓伺候主子上下车马,其实就是以活人充当马凳,让主子踩踏。如此低贱的事情自然是奴隶来做。
秦瑶以前也见过这样的排场,贵族出行奴隶垫脚,百姓跪拜让道,她当时很是羡慕,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亲自体验一把,心里极为爽快,也顾不上同情这个奴隶,只当他是家什物件懒得多看一眼,直接就踩着他的脊背下了马车。
不过秦瑶能感觉出自己踏上那少年脊背的时候,那少年的身体突然颤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险些站不稳,还好左右都有人扶着,她也是机灵的,赶紧落了地。她明明不重,这奴隶为何受不住,还是他故意想让她出丑?
有了这样的怀疑,秦瑶就不免偷眼回望了一下。却见那奴隶少年泛白的青色粗布衣后背襟已经印出了一片血色,难道他的背上原本就有伤?奴隶挨打受罚司空见惯,许是他犯了错遭了刑责伤还没养好,被她踩在伤处痛楚难当才会晃动。看来不是故意害她,还真是有点可怜。
秦瑶只是这样想了想,很快注意力全都被王府的富贵景象吸引,再没半点心思可怜一个卑微的奴隶。
秦瑶从懂事起就没有过上好日子,母亲本来有些钱可惜被一个长得漂亮吃软饭的坏男人骗走了。母亲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卖笑,整日除了吃穿打扮根本没空管她这个拖油瓶,她基本上是个有娘生却没人教养的野丫头。只一点,母亲似乎是不愿她长大后沦落风尘继续做皮肉生意,所以一直将她扮成男孩,让她从小混迹街头,宁可她满嘴脏话与一帮小子偷鸡摸狗□□,也从不许她碰女孩子该学的那些女红厨艺。
后来母亲不幸染了病,花光了所有积蓄欠了高利贷身体也不见起色,渐渐疯疯癫癫,没多久就咽了气,那年她才十三岁。她卖了所有家当葬了母亲,连夜逃去别处躲债。她人小力弱不识字,只有打杂要饭顺便小偷小摸,还要防着人贩子,一路跑跑逃逃吃了不少苦。
好不容易长大点,到了一个偏远小镇子,收了几个同样流离失所的小弟,雄心勃勃打算发展一个帮派走江湖路。结果突然冒出一批人,硬说她是平南王的女儿,要接她回去享荣华富贵。苦尽甘来,一步登天,她做梦也没有想过的大好事竟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