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苍站在夜风里,看着乌鸦黑漆漆的翎羽闪烁蓝绿的幽光,飞动声,鸣叫声,宛若群魔乱舞,遮天闭月。
蹊跷,诡异,仿似地狱的幽灵,泰山压顶般夺人喘息。秦苍凝眸仰望,孟小显赶过来站在他身旁。
秦苍未语,表情肃穆不辨喜怒。卫襄也匆匆赶过来,见秦苍的样子,也没搭话。
孟小显拧眉看了那漫天乌鸦半晌,说道,“这么一闹,人心惶惶,我便为你找出什么证据也没用了。”
秦苍沉吟不语,转而侧首对卫襄道,“把我的弓箭拿来。”
卫襄称是,离去,孟小显道,“你一向好箭法,想来,五六年没用了吧。”
秦苍道,“射只鸟,十年没用也没问题。”
不多时卫襄拿来弓箭,秦苍接过弓试了下弦,后退了半步,半眯了眼,搭弓,射箭。
雕弓如满月,锋锐的箭破空而出,霹雳弦惊,呼啸而去。
一箭射中鸟首,天上的群鸦一瞬间乱了阵脚,惊叫着乱飞乱撞,在天空如一张密密麻麻乱织的网。
秦苍快步向外走,卫襄纵身跟上去唤道,“王爷!做什么!”
秦苍冷哼一声,切齿道,“我纵马京城去射个痛快!我看谁还敢在我府上玩猫腻!”
千里马,如风似电,一身冷怒的安平王纵马驰骋,对已经失去群首四处乱飞的群鸦穷追不舍。
一弓搭三箭,每一箭呼啸直入云霄,穿满了乌鸦,才重重地落下来。
两炷香,也仅仅是两炷香时间,京城上空群鸦仓皇四散,长空湛湛,皓月如洗。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秦苍走马怒射的英姿,一瞬间激起了人们多年前的记忆。
俊朗威武的安平王,有万夫不当之勇,运筹帏幄之谋,打江山,平天下,号令群雄,礼贤下士,天之骄子,人尽景仰。
纵是如今破败又如何,庸庸凡俗者的落井下石趋炎附势,是否就禁得住英雄末路,冲冠一怒?
那个晚上纵马长街的安平王,终于比漫天的群鸦更让人胆颤惊慌。
秦苍下马,破门而入。卫襄气喘从后面赶过来唤道,“王爷!”
秦苍扫了他一眼问道,“干什么去了?”
卫襄道,“外面人一时间都涌出来,太乱了,属下怕有意外。”
秦苍“嗯”了一声往后面走,对卫襄道,“睡觉吧,别管。”
他回到阁楼的时候孟小显正和夏心夜聊天。夏心夜站在窗边,孟小显坐在高高的树干上,两条腿一晃一晃的,正和夏心夜聊得热火朝天。
秦苍正听见孟小显那厮抑制不住好奇,对夏心夜说,我那秦二哥,如洪水猛兽,还诡诈多疑,我就是想不明白,小嫂子你,和他翻云覆雨行鱼水之欢,就一点不怕他,不厌恶他吗?
听了这话,秦苍倏而停住脚躲在暗处,他也想知道,夏心夜如何说。
夏心夜却笑说,“孟公子您又开玩笑了。”
孟小显想穷追不舍,秦苍咳嗽一声从暗影里走出来,对孟小显道,“你是又皮痒了,睡不着觉了是吗?”
孟小显嘿嘿笑,纵身跳下来,说着,“你回来了?”一溜烟不见了。
秦苍上楼,夏心夜上前迎他,唤王爷,秦苍似笑非笑着,随声道,“孟小显和卿说什么了?”
夏心夜半垂着头,轻声道,“孟公子说奴婢做的菜好吃,要奴婢写下菜谱,他回头也叫人照着做。”
秦苍笑道,“这厮倒是会享受,不肯放过好东西。”
夏心夜不语,只觉得身子一轻,被秦苍一下子横抱着怀里,夏心夜抓紧他的衣袖,一声惊呼卡在嗓子眼,心下觉得秦苍看见她和孟小显说话,定然不悦,今晚上,更别想轻饶了。
不想秦苍竟是抱着她下了楼,边下阶梯边挑唇笑问,“还有呢?”
夏心夜的脸突然有些烧,窝着头不敢说话。月光如霜雪般莹亮,远远近近的花香在月夜旷美的花园里越发浓郁清晰,秦苍走得稳而缓慢,偶有枝叶轻扯着夏心夜的裙裾。
似乎无喜,也无怒。夏心夜不知道秦苍在想什么,但是抱着她花园漫步,她能感知的是这个男人深沉的内敛,而不是危险。
他走在开满鲜花的小径上,柔声地笑,“最后面的我听见了,那厮还和你说什么胡话了?”
夏心夜迟疑半晌,咬唇道,“没有了。”
秦苍道,“他就没说卿留在这里可惜了,应该跟他走吗?”
他笑着,语声软暖的,在夜里听起来竟似有那么几分悠扬。夏心夜的脸却有些发白,这男人喜怒无常,她是领教过的,听他的话锋,虽是温柔调笑着,可是下一刻翻脸,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躲不过一顿鞭子。或许,还不仅仅是打一顿那么简单。
怀里的人没出声,脸白了,身子也发颤了,秦苍低头看了一眼,笑,前面是一丛盛放的茉莉,他停下来,在石径上坐下。
轻搂过怀里的人,秦苍动手折花枝,在她头上比了一下,说道,“给卿做个花环戴,既芳香又漂亮。”
她一时在他的怀里不敢妄动,秦苍编花的动作娴熟,腾出手揉了揉她的头,柔声笑语,“卿怕什么呢,嗯?以为我打你?”
夏心夜咬唇低着头,只是不言语,秦苍笑着用下巴顶了顶她的小脑袋说道,“害怕了就求饶啊。多说点好听的,这次打我便饶了。”
夏心夜偷偷地拧着自己的衣角,轻声道,“王爷,……”
秦苍编花的手宛若盛开的茉莉花般雪白,他听夏心夜开声,遂顿住动作,听,不想却半天没下音,遂又开始编,斜睨了怀里人一眼道,“唤声王爷就行了?”
或许,他想让自己撒撒娇。夏心夜内心里想。但转而便断了念头,他若是存着气,自己还敢撒娇,不打得更狠才怪。
于是她低着头不言语,像是准备听任处置。秦苍也没理她,只是不断地往花环上加花枝,等他住手,那一大丛茉莉被摧残了半株。
秦苍把花环戴在夏心夜头上,硕大的花环挡住了她小半边脸。他笑着,低头在她的唇上啄取了口芬芳,笑着起身,复又横抱起她来。
他在柳树边停下,虽是没说话,夏心夜的心却像是要跳出来一般,秦苍感知了她僵硬的紧张,只是坏笑着,缓悠悠地道,“卿说我是折不折柳枝呢?”
夏心夜埋首在他臂弯,哀声低不可闻地唤了句王爷。秦苍笑,倒是大发慈悲地继续往前走。
他抱着她进了竹林深处,将她放在水泉边的石板上,夏心夜的心几起几落,只偷偷瞟了一眼,马上深深地低着头,不敢看他。
素衣,黑发,巨大的花环,低头听任他处置的温顺委婉。
秦苍伸手托起她的脸,她清透明净的眸子掩藏着畏惧,他笑,凑过去闻了闻她头上花香,然后轻轻用唇碰了碰她的唇瓣,吐气如兰地吩咐,“去,卿去折根竹棍来。”
夏心夜在他手上的脸不由往后缩,他索性松开了手任她缩,见她并不行动,说道,“去啊,等什么呢?”
夏心夜咬着唇垂头行礼,应了声是,起身去竹林里折竹枝。半晌,跪着将一段竹棍呈在秦苍手上。
秦苍的嘴角似笑非笑,命令道,“伸手。”
又是伸手,夏心夜一瑟缩,又要绑吗?
这样想着,夏心夜咬着唇缓缓地伸出左手,又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秦苍瞟了一眼,只握住她左手的手指,“啪”地一下打在手心上!夏心夜想缩手,秦苍更用力地打了一下,说道,“竟然敢瞒着我!那厮能说出什么话来,我不用脑子想,也猜出个一清二楚,你若回了我便也罢了,竟敢瞒着,自己说,该不该打!”
他说着又打了一下,夏心夜缩着肩低头哀声道,“王爷,奴婢知错了。”
秦苍“哼”了一声,松了手。夏心夜缩回了手,只是热麻麻的,红了,但应该没肿。
就这样子,饶过了?夏心夜甚是忐忑地,想看却又不敢看他。秦苍拉过她的手却是护着揉着,嘴上笑骂,“死丫头再敢,定不会这么轻饶!”
夏心夜微微放下心,秦苍言笑道,“不敢打狠了,明儿还得给我做菜呢!”说着,笑剜了她一眼,捏着她的小脸调笑道,“下次再惹我,便狠狠打屁股,听见没有!”
夏心夜的脸就像是熟透了,低着头就想往外躲闪,秦苍左手抚着她的脸,盯着她微微笑着,轻声道,“卿,我有话问你。你好生回答我,敢有半句谎话,”秦苍顿了一下,“这里有的是竹子,打断了这根有那根,卿别说我不怜香惜玉。”
夏心夜的心清净了好多,咬着唇,照例被秦苍捏着下巴放松开,她逃不过秦苍的眼神去,只郑重地应了声“是”。
秦苍道,“我身中奇毒,寻女人不可得,长年用女尸,卿怕吗?”
夏心夜心一颤,不敢作答。秦苍复问道,“厌恶我吗?恶心吗?”
两人对峙,半晌沉默。他盯着她,目光如深不可测的网,令她无可遁形。
“王爷”,夏心夜半垂首,声音清净,“奴婢是大罪之人,被卖进王府,死期已定,不过是寄存三月而已。奴婢苦是死,乐也是死,便不如,苦中求乐地去死。”
秦苍肃然不语。夏心夜的声音有轻微战栗,说道,“王爷既发问,奴婢也斗胆不敢隐瞒。人皆惧死乐生,但是不知死,焉知生。奴婢怕见尸体,但并不畏惧死亡。何况王爷欲望酷烈,却也不是非女人便不能宣解。所用女尸者,不过示弱伪装而已,自古庙堂之争,远胜荼毒之祸,对于王爷宠幸,奴婢所以,不怕,不厌恶,不恶心。”
夏心夜说完,全身都在颤抖,却自持着,等待秦苍发落。秦苍松开她坐起来,夏心夜跪在一旁叩首请罪道,“奴婢妄言天机,请王爷……,赐罪!”
秦苍却是淡淡笑了,说道,“原来卿并不是胆子大,而是心□□啊。”半晌,他语声忽冷,眸子里变幻着深黑的狠戾,声音虽轻,却是灭魂夺魄。
“你可知道,这话说出来,你便死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