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饭厅,向来迟到的凌霜沁已经等在桌边,见到凌凤语劈头就问:“小八回来了?”
凌凤语淡淡“恩”了一声,示意丫环盛饭布菜。
见他表情如此淡然,凌霜沁难以置信,“两年前你无缘无故突然就打发他走了,怎么现在又突然让他回来了?你究竟在搞什么?”
凌凤语看她一眼,道:“你为什么对他的事情这么关注?不过一个无关痛痒的小人物罢了。”
凌霜沁对他无所谓的态度极端不满,一脸狐疑道:“无关痛痒么,我怎么觉得事实正好相反?我怎么觉得两年前他离开后你才开始变得荒唐颓废不可理喻的?你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
凌凤语夹菜的手略顿一下,再次反问:“那依你看,我和他之间应该有什么样的过节才对?”
凌霜沁气咻咻道:“你问我我问谁?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我只想知道,你这次又是以什么名义让他回来的,又打算让他留多久?”
凌凤语挑挑眉,淡淡道:“我也不知道,看心情吧。”
凌霜沁被噎得不善,瞪了他半晌,见他一脸再问也无可奉告的表情,终于败下阵来,愤然道:“不管了,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反正你独断专行惯了,反正我这个做姐姐的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凌凤语心头一刺,忍不住低声道:“抱歉,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不会再让你担心了。”
这句话类似于一个承诺,一个能够让凌霜沁安心的承诺。这也是他第一次放低姿态承认过去的两年是荒谬错误的两年,虽然态度并不十分明朗,但已是他能够做到的极致。
他知道这两年凌霜沁过的很不好,自己始终无望的感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全是为他担忧操心,以致这个以往总是笑靥如花的女子现在总是愁容满面。
说不愧疚肯定是假的,只是他对过去两年的自己无能为力。如今,是时候改变了吧。
至于钱小八……不好说,不能说,不可说。
“你之所以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你从未真心喜欢过一个人,等有朝一日你也情有所钟,像我一样为一个人魂牵梦萦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番话来。”
凌霜沁针对他的“情爱浮云论”做出的结论,以及他自己不假思索的否定回答,每一个字每一个词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如今做不到的是他,自食其言的是他,饱尝相思之苦的是他,得不到回应的也是他,他有何面目再将此事重提?
凌凤语的承诺让凌霜沁瞬间湿了眼睛,两年来她苦口婆心规劝了这个弟弟无数次,架也吵了无数回,可凌凤语始终我行我素,为此她还哭过好几次。她不明白凌凤语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几乎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人,而不是从小与她一同长大、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弟弟。她曾经绝望地以为凌凤语被魔鬼附体了,否则无法解释他的堕落。
此时她依然不明白凌凤语为什么会做出这个承诺,对于他能做到什么程度也没有丝毫把握,但这种反省的态度本身让她无比欣慰,她熟悉的弟弟又回来了,为此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先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就此缓和下来,姐弟俩难得找回昔日的默契感,并不就刚才那个承诺继续深究,只是轻松随意地闲谈几句,或为对方夹一筷子菜。
饭厅里伺候的所有下人一同在心中长出一口气,这种温馨宁和的氛围,久违了。
……
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洗了三遍澡,胰子都用掉大半块,恨不得连皮都搓下一层来,钱小八总算穿好衣服出了原来的屋子。
天早就黑透了,仆役们也都各自回了房,院子里十分安静。
凌凤语的房门虚掩着,书房亮着灯,暖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洒出来,照亮了窗外一小块空地。
钱小八霎时觉得安心无比,走到那块空地上站好,蹲下。既然凌凤语说了让他看门,就得有个看门的样子不是。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钱小八腿脚酸麻得如同针扎一般,不得已只好向后靠在墙上借点力。
赶了大半天的路实在是累的很,靠着靠着倦意袭来,他竟就维持着蹲立的姿势睡着了。
过了片刻,房门轻开,凌凤语走了出来,看着墙根下抱着膝盖蜷成一团、打着细小的呼噜、睡得毫无形象的人,肃冷的眉目间不自觉柔和了下来。
等到凌凤语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时,他已经上前将钱小八从地上抱在了怀中。
两年前的钱小八就瘦,如今更是瘦的不像样,凌凤语抱着他只觉得轻飘飘的没什么份量。
这两年,想来他过的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光滋润。
这本来就是两年前他惩罚他所要达到的目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确认他过的的确不好,他的心反而痛得好似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可悲的是,捅他这一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钱小八迷迷糊糊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朦胧中看到一张再熟悉也不过的脸庞,无比俊美,无比温柔,他只当自己又在做梦,低低呢喃一声“凤语”,然后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唤听得凌凤语浑身一震,他有多久没听过钱小八这样唤过他了?往事如潮在眼前历历闪现,一时间他竟然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钱小八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身子,凌凤语醒过神来。怎么办?如何处置?
算了,看他可怜,看门一事就暂且记下吧。凌凤语这样想着,将钱小八送回了他原来居住的房间,将他轻轻放在床上。
钱小八累的够呛睡的够沉,并未因为凌凤语的动作醒过来,一沾到床上脱离了温暖的怀抱,整个人就自动蜷缩成团,眉头也皱了起来,似乎对环境的转换表示不满。
凌凤语看了片刻,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按在那纠结的眉心间。稍顷,那眉头真的舒展了开来。
凌凤语的手却没有及时撤离,只是不受控制般沿着那清秀的轮廓虚虚游走,间或轻触一下光洁细腻的肌肤。片刻后,手指来到钱小八唇边,停在那里不再滑动。
钱小八似乎很享受,像猫一般转转脸,在凌凤语手掌上蹭了两蹭。
凌凤语心头一热,将手滑至他颈间托起他的脸庞,情不自禁想要俯下身来吻上去,钱小八这时忽然扭动着哼哼唧唧道:“凤梧,别闹……痒……”
凌凤语一下子就僵了,心中刚刚升起的热情霎时降至冰点,冷哼一声后拂袖而出。
……
钱小八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一夜无梦到大天亮,醒来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接着,他发觉有点不对劲。
咦,这是在哪里?
他使劲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努力分辨了一下,发现他竟然躺在原来他住过的屋子里。
奇怪了,他昨晚不是蹲在凌凤语的窗根下给他看门么?怎么醒来却是在这里?难道,他半夜梦游自己走了回来?
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没按凌凤语的命令行事,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惩罚?
这么一想,他就有点慌了,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已经日上三竿,凌凤语自然不在院子里。
怎么办,去找他听候发落,还是自己识相点直接离开麒麟山庄?钱小八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踌躇间,陈妈走了过来,将两个温热的包子塞到他手中,板着脸道:“小懒鬼,这么晚才起来,赶紧吃了打扫少主的房间去。”
钱小八有些愣怔,他还有资格给凌凤语打扫房间么?凌凤语昨天并没有这样交待过他。
他试探性地问道:“陈妈,少主早上有没有说过什么?或者吩咐我去做什么事?”
陈妈疑惑道:“没有啊,少主卯时起来就直接出去了,什么也没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按她的理解,既然凌凤语重新让钱小八回到紫蘅院,那一定是让他像原来那样再做亲随了,所以清洁整理凌凤语的屋子这类事情自然还是由钱小八来做最恰当。
钱小八忙道:“没事没事,我只是随口问问。好啦,你去忙吧,我马上吃了去干活。”
陈妈点点头,又叮嘱一句:“仔细些,别又惹恼了少主把你赶出去。”然后自去做自己的活计。
吃完包子钱小八也想开了,既然凌凤语暂时没有吩咐,他就心安理得留在紫蘅院里好了,于是取了清扫工具去凌凤语屋子老实干活去。
此时的凌凤语对如何安置钱小八也颇为犯难,人他现在是不会随便动的,可也绝不想放他离开。至于不让他离开的理由,他看不到他就会吃饭也不香,睡觉也不安,活得有如行尸走肉一般,行不行?当然行,只不过这个理由是无法诉诸于口的。
所以,用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让他自己乖乖留下来呢?
正犹豫不决时,天香居的暗掌柜管富来了,禀报称明掌柜朱如山数日前不慎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腿,后来虽然勉强接好了,但以后行动肯定不便,而且要养好伤还需要数月时间。现在天香居里没人坐镇局面有些混乱,生意也因此受到不小的影响,故而前来请示凌凤语如何应对。
凌凤语眼前一亮,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他立即做出指示,让管富先回天香居尽力做安抚工作,不出大的问题就行,新掌柜不日即将上任。
管富闻言定了心,迅速回转天香居。
钱小八正在凌凤语屋子里洗洗擦擦的时候,有名小厮来紫蘅院把他叫了出去,然后带到凌凤语在麒麟山庄平时处理事务的大书房。
钱小八还是第一次到这里,书房内外都很安静,还没进门就能闻到书籍的独有墨香,院子里简简单单种着数丛翠竹,轻风过处沙沙作响。
杜风仍如铁塔般立在书房门外,见到钱小八过来依旧面无表情目不斜视。钱小八对他却是颇有好感的,忍不住呲牙朝他笑着打招呼:“几日不见杜大哥又威武强壮了好些,小弟佩服。那什么,杜大哥吃了午饭没有?”
杜风眼角抽了一下,答非所问道:“还不赶紧进去,不要让少主久候。”
“哦哦,我马上进去。”钱小八加快步伐进了书房。
门外的对话自然一字不落地被凌凤语收入耳中,让他心都抽了几下,这小子还真是轻浮随便,这个毛病一定得好好治治!还有,让他当天香居的掌柜,会不会是他有生以来做的最大的赔本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