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香
八月桂花开,十里飘香来。
渔家村没见两棵桂花树,但一入八月,秋娘仿佛每日都能闻到远处飘来的桂花香,她问李氏桂花香从哪儿来?可是隔壁村的?李氏摇头说不是,隔壁村也没几棵桂花树。
桂花香从哪儿来,秋娘睡在梦里都能感受那份香甜的味道。
孙璟瑜去了惠州,秋娘知道这个时候乡试已考完。可是等他回来,兴许连中秋都赶不上。
中秋前的第三天,李氏说要去镇上买些东西准备中秋节,秋娘跟着一块去了,在镇上的回春堂外,她远远站在树下,看到穿着新衣裳的弟弟笑颜温和的在回春堂跑前跑后,很忙碌,像隔壁客栈的跑堂小二。
秋娘没有进去,跟着李氏回家了。回家路过嵩山书院,和来时一样闻到浓浓的桂花香,秋娘不由自主踏进去,进门便看到右角的一簇桂花树,上头的花儿看得正艳。秋娘随手折下一枝满意的走了。
她将那支桂花压插在缺口的小花瓶里,灌满了水养着。
第二日她起床第一件事便是看那桂花,已然盛开着,没有凋落半片。
秋娘舒心的笑了,整整衣裳去厨房烧早饭,隐约能听到后头大嫂房里传出的婴儿哭啼声,才出生几天的孩子似乎只知道哭。秋娘莞尔,提着大锅子来院中刷锅灰,刺人的声音嗡嗡响着,伴着鸡鸣,狗吠,很热闹的宁静早晨。
秋娘刷好锅抬起头看天,霞光微现,晨风醒人。
“喳喳…喳喳…”
两只鸟儿不知从哪儿跳上树梢上喳喳叫个不停,小巧的身子上下蹦跳,尖利的嘴巴对着秋娘,似乎在冲她叫,秋娘心中一动,大喜道:“这不是喜鹊吗?”喜鹊临门,必有好事。
早饭时秋娘忍不住将这事给李氏讲了,李氏听了尤为高兴,直拍手道:“肯定是咱们家璟瑜中举了,呵呵。”
一家人心境难平等着喜事临门,果不其然,正午还未到,村头便传来热闹的敲锣打鼓声,李氏和秋娘一并激动站起,心脏蹦蹦乱跳。
“中举了!孙璟瑜中举了!”
“孙家老二中举了。”
“恭喜恭喜,我就说璟瑜这孩子一定能中举。”
“铁锤家的好福气啊!”
“秋娘好命哟。”
“祖宗保佑,咱们村终于出个举人了!”
“啧啧,孙家以后就是官家?”
“什么孙家,以后得喊孙太爷,孙太奶奶,孙大老爷,孙大奶奶,孙孝廉孙大人孙老爷!”
“出息了出息了,了不起。”
“以后咱们村有依靠了。”
“读书好哟,做官好哟!不用下地种田,种田没得徭役,见了知府都不怕跪的。”
“孙家发达了。”
“改明儿也让我家狗娃子读书去。”
孙璟瑜中举的消息蜂拥而入,孙家被挤的水泄不通,秋娘激动的看着李氏笑容灿烂的接待村人祝贺,孙铁锤亦是笑眯了眼,双腿都在哆嗦。孙大海神情动容,严肃的对自己丁点大的儿子说:“以后要向你二叔看齐。”连这几天脸色不好的大嫂也释然的笑了。秋娘知道,一家人的担子放下了,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来报喜的村官说孙璟瑜可能过两天才到屋,这个中秋注定忙碌,李氏不但要替儿子接风办酒,还要给儿子置办婚宴。农家办一次酒宴不容易,李氏便想两餐酒一并办,毕竟来年春天孙璟瑜还得上京参加会试,年底就得出发赶路。这个时候铺张不起来,却又不得不铺张,她高兴,她想将最好的都给儿子。
李氏一发话,别说请人帮忙准备菜式,就是最缺的银钱每天也有人巴巴的往屋里送。
孙家欢天喜地的筹备酒宴,买菜备菜送帖子,给儿子裁喜服忙得脚不沾地。
秋娘终于感受到自己要成亲了,这些进进出出的人,都在为他们准备那一天的到来。秋娘不再出门,每日与一些小姑娘关在房里说说笑笑,赶着绣嫁衣,没错,李氏心情甚好,大手一挥买了崭新的布给秋娘做嫁衣。
孙家忙得不亦乐乎,中秋节第三日,千呼万唤的孙璟瑜安然回家。看到家中张灯结彩,颇为惊讶的愣了下,随即不由得叹息而笑,拍拍身上的泥土,疲惫的迎上父母亲人。
等秋娘知道孙璟瑜回来,已是好一会的事,秋娘冲出房门跑去后院找人,见孙璟瑜被亲戚们围在中间左右不得出,耐着性子跟他们说话,但神色已然劳累之极,无奈得很。
秋娘笑眯眯的靠在门框上,静静看着他们闹。
家里好久没这般热闹了,处处生气勃勃,真是好。
孙璟瑜已然看到秋娘,见她还是那身发旧的蓝底白花衣裙,依着门框,黑发垂在肩头,白皙的脸挂着恬淡的笑,煽动的长睫毛如在说话。
孙璟瑜心中悸动,他想起在惠州街头看到的华服女子们,各个身着美丽至极的衣裙,却无一人能及他的秋娘半分姿色。
天色渐晚,孙璟瑜终于解脱,李氏怜他劳累,不再让他见客,让秋娘招呼孙璟瑜去书斋歇息,秋娘先是打水让孙璟瑜净身换了干净衣裳,随后便端进热腾腾的面条,有嫩嫩的猪肝,三个鸡蛋和几片青菜叶子。
孙璟瑜端起碗不客气的享用着,秋娘笑道:“你吃慢点,待会还有晚饭了,有你爱吃的鳝鱼。”
“呜呜,好,香啊,还是家里的饭菜好吃,惠州的东西贵,难吃。”孙璟瑜感叹。
“外头的饭菜哪能和家里比。”秋娘笑应。
“是啊,外头的花也没家中的好看。”
秋娘困惑:“什么花?你说院里的菊花?哎,那几盆菊花老了,开不了几朵花来。我倒是喜欢桂花,改明儿想法子在院里种几棵,一到八月可香了,我小时候还吃过娘做的桂花糕,我爹爹还喝过桂花酿,都是好味啊。”
孙璟瑜埋头吃面,却憋着笑浑身打颤,秋娘未察觉,依旧兴致甚好的说个没完。
终于等秋娘自己停下时,才发现孙璟瑜的碗早就光了,正别有意味的看着她。
秋娘脸上发烫,孙璟瑜呵呵递给她一样东西,秋娘接住,竟然是她的手镯。
孙璟瑜临走那日晚上,秋娘左思右想将自己的银镯子塞给了孙璟瑜,并且嘱托他若是需要花钱的时候不要省着。没想到孙璟瑜今日原样带回来。
“秋娘这镯子是岳母所赠,可对?”
秋娘抚着镯子点头:“恩,是我六岁生辰时母亲赠的。”母亲送过她很多金银首饰,只不过最后带出来的只有这对手镯罢了。
“里面有个‘玉’字。”
“是我的名……”秋娘恍惚接话,这些年一直是秋娘,孙家的秋娘,她都快忘记自己交吕秋玉,是父母嘴里的小玉儿。
“秋娘,岳父岳母在世时,怎么喊你?”
“……”秋娘挑眉看他,嘟囔:“问这做甚?”
“呵呵,我想知道也不成?你可别忘了,后天咱们就拜堂了,你可是我媳妇,你有什么我都得知道,你说是不是?”孙璟瑜嬉皮笑脸的逗她,秋娘气急败坏地收拾碗筷:“看吧,出门一趟就学的油嘴滑舌,哼。”
秋娘气哼哼的走了,孙璟瑜看着关上的竹门,颓然叹息,倒在床榻上沉重的闭上眸子。人人都道他中举,庆贺他出人头地,又有谁知道他心里的不甘心。中举中举,不是中了举这般简单。想他寒窗苦读这些年,平日才学大家有目共睹,在同窗好友里谁人能及?
可一场乡试却告诉他,光有才识又如何?瞧瞧平时并不及他的同窗,塞了银子便成了头名解元,成,这个他认了。然第二名,第三名……
无论作诗作词作文章样样出类拔萃的他,竟被排到第四名之远。
与他同窗排名在前的有三人之多,头几名他还道人家发挥卓越,到了后头已经真相大白。不是他狂妄自大瞧不起人,是事实太作弄人。
他已经不敢预想,如若进京参与会试,来自四面八方的举人齐聚,有钱有势者多,结果也是这般规则,他去了可还有用?
孙璟瑜纵然心中郁卒,然毕竟还有可喜的事近在眼前。好好睡了一宿,翌日早晨起来便帮着爹娘忙活酒宴,李氏哪里舍得让举人儿子做费力的事,忙推他去别处:“你去瞧瞧秋娘给你缝的喜服合身不合身。”
孙璟瑜无奈的离开脏乱的院子,走到秋娘房门口听闻里头传出不少小姑娘的声音,孙璟瑜只好转向,想了想便出了大门。
大门前贴着红艳艳的对联,还挂着双喜灯笼,就连屋子旁边的猪圈上都贴着小小的红喜字,孙璟瑜莞尔笑笑,难掩喜悦之情。
“二哥!”
孙璟瑜扭头,看到小虎子从道上那边兴匆匆的跑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大烧饼,一边跑一边啃,孙璟瑜叹息道:“你就不怕呛到?吃慢点不行吗?”
小虎子一抹鼻子,含糊不清道:“不怕,二哥吃不?找娘要去,娘今天烙了好多烧饼。”
“那是招待帮忙的乡亲们,就你偷吃。怎么你没和小明在一起?最近可有念书?”
小虎子闻言黑脸一垮,闷闷不乐道:“二哥你不知道啊?小明去镇上做大夫了,以后不跟我一起读书了。”
孙璟瑜大楞,还倒自己听错了,忙追问:“小虎子给我说清楚,小明怎么做大夫?谁让他去的?”
小虎子将自己了解的事与孙璟瑜说了个明白,孙璟瑜听罢沉默不言,他曾经答应过秋娘,若是自己出头一定会说服爹娘让两个弟弟读书。
可没想到如今他中举,当年说的诺言却已经偏离了想象。
孙璟瑜左思右想难以释怀,认真计较起来小舅子算是他的学生,他在嵩山书院读书五年,小舅子五年来便夜夜跟着他学习。小舅子刻骨好学,乖巧聪明,不出意外,将来想走仕途绝对不是难事。他本想着教导小舅子一来是为了秋娘所托,二来小舅子反正是自己家里人,将来多一个读书出头的岂不是锦上添花的好事。而且小舅子的平日言行极易感染调皮捣蛋弟弟小虎子,小舅子读书后小虎子也跟着凑热闹,无论如何小虎子如今也算入门的童生,会看几本书,会写很多字,比往日强多了。
孙璟瑜实在想不通,那般沉静听话的小舅子会自个儿决定去学医,而且最意外的是,秋娘竟没阻拦他,就那样任他走了。
孙璟瑜越想越是不舒服,去后院找到李氏和孙铁锤,拉倒一旁问:“爹娘怎么任由小明去学医?这事怎不早和我说?”
李氏没想到儿子是说这事,当下脸色不好看:“你这是兴师问罪?我们怎么跟你说,你又不在家,是小明自己说要去学医,难道我一个外人还管着不成?”
“娘,小明怎么就是外人?哎……”
“他只是你小舅子,亲戚罢了。再说我们养他这些年从不亏待,出去问问别人,说能说我孙家对他不好的?如今他自己长大了有主意,哪里需要我们插手。”
“娘,小明是个聪明人,让他明年去参试,拿个秀才不再话下。”孙璟瑜实话实说,如今人都走了,无需瞒着父母。
果然李氏很孙铁锤一惊,“秀才咋这么好考?那小虎子成不?”
孙璟瑜脸色一青,拂袖道:“我说的是小明,你们以为认识几个字就能拿秀才?人家小明开蒙早,人又聪慧,极其刻苦我才说这话,弟弟如今虽有长进但还需磨练几年。”
李氏和孙铁锤闻言脸色多变,心道儿子这么一说,小明那孩子的确耽误了正道,但仔细想想无论如何小明不是姓孙的,他们管不着。
“璟瑜你别说了,那事我可没逼他们姐弟,再说做大夫也很好。要不明儿他过来了你自己跟他说去,他若是有心想读书……等咱们家宽裕点接济他些银子便是。”李氏这番话仁至义尽,虽没说想接小明回来,但明显能帮的就帮,不能就没法子了。
翌日,孙家宾客满门,热闹喧哗。
成亲本就是大事,何况是举人老爷成亲。
隔壁左右几个村子想巴结的都跑来贺礼,孙璟瑜的同窗好友,嵩山书院的夫子学生
纷纷而至,无论认识不认识孙璟瑜的差不多尽数到访,好些只送了礼留个名便离去,饶是如此李氏和孙铁锤还是急慌了神,实在没料到客人会超出如此之多,就在孙家发愁时又有贵客到访,竟是堂堂知府大人,这一下村里可热闹了。
好些个本不大明白举人老爷有何等荣耀的村民这下才深刻感受到举人的本事,瞧瞧人家知府大人亲自送礼,一大把年岁还拉着少年举人热情巴巴的说着‘奉承话’,精致的礼盒没打开就能猜到里面的东西价值不菲。随知府大人而来的一共有十几人,除了知府的一两随从,其余全是晨阳的小官抑或富族,也有至今尚无官职的老举人。这些人孙璟瑜大多不认识,但今天这场婚礼,他们便认识了。他纵然有些排斥复杂的应酬,却也明白不得不应酬。
知府大人一行让渔家村掀开了锅,随后到访的更是唬人,堂堂二品官人徐老爷携子孙学生而来,这位徐老爷不但官大,还是大善人。建了嵩山书院造福民众,请来各地德才兼具之辈担任夫子,当年孙璟瑜本以为徐老爷会亲自传教,后来去了才知道他老人家基本不现身,孙璟瑜在书院五年之久,也就见了徐老爷几次而已,记忆最清晰的一次便是他得廪生,徐老爷来书院表示对他们寄予厚望。
虽与秋娘所梦想的婚事有所不同,但孙家的热闹排场已让她心满意足,身边的姑娘嫂子们谁不羡慕她的福气,她全听着,心里亦是为自己高兴,来到孙家这些年,今日算不算熬出头?她知道,孙璟瑜中举,孙家便不再是从前的孙家,她,亦不再是从前的秋娘,而是正正当当的,举人老爷的正夫人。
圆月皎洁,烛火闪烁,洞房花烛夜,尽在不言中……